那领头的突厥大将冷冷地看着地下呼痛打滚的小厮,一面轻蔑地说道,一面示意身旁的亲卫下马,去将太守府内宅中一扇扇洞开的房门关上。
城破之时定州太守殉城,太守府中女眷为保清白自尽。
哥舒海长叹一声,心中涌起怜悯。他那一箭威慑甚强,原本在府中搜刮的小贼,此时亡命一般朝府门处跑去,满地皆是他们弃之不要的包裹。
而在那仓皇四散的人群里,一动不动立在花园正中的泰安,便格外的显眼。
哥舒海的目光落在了泰安的身上,轻轻地皱起眉头。
她背对着他,只露出了一个背影,身材窈窕娇小,一身杏黄襦裙宛若被月光浸晕,头上插了一支普普通通的木簪,耳畔垂着双环髻。
分明是个十多岁未嫁的小姑娘。
哥舒海估摸着她是没来得及自尽的太守府女眷。
她怕是被吓傻了。他自嘲地轻笑。
也是,敌军久攻两月有余才将定州破城,死伤无数,入城的突厥骑兵亢奋又愤怒,今日督军的若不是他,怕是当真会有一场□□掳掠的人间惨剧。
家人为保清白全自尽了,只留她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知如何是好,还恰好遇到了他,岂不是要吓得呆住?
哥舒海怜悯的心思更盛,想了想,轻轻从马背上跃下,拿下头上罩着的头盔和铁帘,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哪知还未走两步,泰安却猛地回过身来,动作之快,让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都像是在颤抖。
哥舒海大惊,短弓下意识被架在胸前,右手眼看就要搭上金箭。
可便是此时,他看见她的脸上晶晶亮一片,在月光下盈盈璀璨,白皙的面容仿若镶嵌了碎钻。
泰安泪流满面。
哥舒海的汉话说得十分流畅,虽然仍有些北境的口音,却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而她在听到的那一刻如遭雷击。
都说一个人的记忆,最容易忘却的是面容,最难忘记的却是声音。
他熟悉的口音隐约唤醒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破城之夜,在这样一个时间,她无数次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宫变当夜,以为自己被困在无法逃离的轮回之中。
直到听到了他的声音。
而现在,泰安定定地看着哥舒海褪去铁帘后的面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褐色的眸子,曾经在她懵懂地童年时无数次与她对视,却在她渐渐懂事之后永远地垂下眼帘。
“阿蛮?”她颤抖着声音,轻轻说。
泰安的耳畔响起了太子不久前的话语:“哥舒海的生母乃是汉人,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瞋目横矛,性骁果而尤善避槊。”
“顾利可汗时期,哥舒海常在顺州城中来往走动,日日顶着一头乱发,路上遇见不平事,以拔刀相助主持正义为乐,听起来,倒很有你想做的游侠风范。”
“喔,”太子笑着补充道,“他还给自己取了个燕人名字,叫满将军。”
满,蛮也。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原来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她回忆起过去,发觉命运中失去的一切,都在这一次醒转之中一点一滴的回报给她。
哥舒海是…阿蛮啊!
三十年前为了救她,死在清凉殿的侍卫阿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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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肯说吗?”哥舒海眉头紧锁,问身边的副将,“你可有小心询问,以礼相待?”
他军威甚严,不怒自威,此时略一沉脸,副将便觉得腿肚子发软,连连解释:“何止不肯说!送去的饭食一概不用,送去的侍女全部赶出来,日日闷在房中。”
副将哪能猜到泰安和哥舒海之间的渊源,只知道两人之间像是有旧,生怕泰安有个闪失自己难辞其咎,急着要把这烫手山芋甩回给哥舒海:“…旁人问起,便只一句话,说要见将军,要将军亲自来问她。”
所以说嘛,女人就是麻烦!哥舒海扶额长叹,到底还是怕她将自己饿死了,认命地转身朝安置她的厢房走去。
大军入城之后不过一夜,城中局势便已稳定下来。未能逃出城的燕民留守自家,在发觉哥舒海麾下兵将并未有□□掳掠之举之后逐渐安心。
哥舒海着人将太守府收拾出来,尸首尽皆收敛在城外入土为安,自己便住在太守府中。
那晚之后,泰安被他软禁在东厢一间朝阳的屋子。
他走到门前,长长舒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般地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她还是用那副伤感又怜悯的表情看着他,像他是她失而复得的儿子似的。
哥舒海坐立难安,掩饰地粗着嗓子低吼道:“说罢,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乳名的?你和我阿娘是什么关系?”
他的乳名“阿蛮”,世上唯有一人知晓,便是他的娘亲。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个极温柔的女子,抱他在膝头,温柔地唤他。
“阿蛮”,“阿蛮”。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地回忆起与母亲失散的那晚。
李朝叛乱,北境十年未平。几次城破,大量卢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儿育女,他的阿娘便是这般被掳至突厥,做了阿咄苾的燕人母妃身边的侍女,又生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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