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他一人将男婴抚养长大,裴无念四岁时,他终于等到了一个转机。
他后厨的破落院子里,来了一个灰色僧袍的和尚,向来慈眉善目的慧窗大师,竟也会露出如此呆滞的模样,他在院中的银杏下站了半晌,连自己肩头落满了树叶都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盯住那个在院子里扛着小斧头砍柴的孩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
慧窗几乎是颤抖着问他,而那双慈悲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压抑的狂喜,他想去伸手抱一抱裴无念,可裴无念认生,小跑着躲到了木桩后藏好,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偷偷向外看。
他没有立刻回答慧窗的问题,而是想起了那个女子。
四年前她送来了裴无念,他也担惊受怕了一段时日,只敢将裴无念藏起来养大,可接下来一年,他下山时却听闻莫云融因与他人通奸被贺家家法处置而死,生下的另一个孩子也不知所踪。
而在那之后,贺家便惨遭灭门,自此,他才敢将裴无念渐渐带至人前,可他一生未婚娶,突然冒出的儿子不免遭人怀疑,那几年适逢饥荒,菜市口满是被丢弃的幼子,运气好的被捡走混一口饭吃长大,运气差的,死在不知名的地界,成了豺狼口食。
他思忖再三,但凡有人问起,便道裴无念是捡来的。
而那年能灭门武状元府的人,定然不会是什么平庸之辈。
于是他看着慧窗道,“阿净是三年前我在临夕川附近捡到的。”
那日慧窗并未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着裴无念看了许久,直到将他吓得大哭才失神般离去,不过三天后,一向未被人记起的厨子裴来之子,突然被张仲逑接往三清观亲自教养,取名裴无念。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即便他裴来再怎么无能,他的儿子终归是要傲然武林,名扬天下的。
可那日他上山寻裴无念,遣竹居内,一个妖艳的红衣女人拉住他的儿子娇笑道,“裴少侠,如今你我也算知根知底,你母亲我也算见过了,再者说陆二小姐还是小姑娘,娶了她又有什么意趣?”
等阮十二离开,他站在屋外,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他不能叫裴无念声名毁于一旦,能摆平此事的,只有慧窗。
“能做到告诉慧窗大师阮十二一事,又能这么多年骗过慧窗大师的只有一人。”宋雪桥亦不必明说。
裴无念侧过脸,神色不明,他至始至终也未曾想到,自己叫了多年的养父,居然才是生父。
“宋庄主可别为难小老儿。”裴来嘴角牵动了一下,眉毛耷拉下来,又是那种害怕畏缩的模样,“这都是猜测,什么两个孩子?小老儿一生窝在武当,这么一个儿子就是小老儿的命,你说的什么,我都不知道啊!”
宋雪桥看着裴来面上的变化莫测,就算此时他全盘否决,他也的确不能说什么,当日贪欢楼全盘覆灭,再无人佐证当年一事,就算慧窗清醒,只要一口咬定裴无念是慧窗的儿子,也无人能拿他怎样。
毕竟杀人的人,的确是慧窗。
“总之这件事无论如何因裴无念而起,总得让他给个说法。”宾客之中,一直不曾言语的上官倩容悠悠地开口,“茉儿和阮十二,自然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张仲逑终于怒道,“你这是何意?”
司空月瑶拔剑道,“臭老太婆!你什么意思?”
听闻那句“臭老太婆”,上官倩容面色一阵青白,但她还是强忍着不与小辈计较,咬牙切齿道,“怎么你们武当的人是人,我们它门它派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为保一个裴无念已犯下这么多杀孽?莫不成如今你们还为了保他!要纵容凶手不成?!”
座下之人原本平静无波,此刻竟也有人微微附和起来。
“你!”司空月瑶被噎得哑口无言,她只能求助般看向宋雪桥。
裴来将裴无念护至身后,叫喊道,“是慧窗!都是他做的!你们去杀他!与我儿无关!无关!”
宋雪桥却仿佛没有听到上官倩容与众人所言,他缓缓走到裴无念身侧,顶着裴来张仲逑及众人错愕的眼光扣住裴无念的手,将他护至自己身后。
“我今日来,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要处置谁我也不管。”宋雪桥抬眸看向张仲逑,“师父,徒儿深知罪无可恕,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唯独这个人,我安然无恙的带走。”
张仲逑看着宋雪桥,又看看裴无念了然地将那只手反握住,眼中讶然,胡子也跟着抖“你们……”
上官倩容微愕之色退去,旋即冷笑道,“今夜的好戏倒是一场接着一场,先是裴无念,后又是宋庄主,你们这武当,今日脸面也算丢尽了。”
宋雪桥朝她一笑,“师太明里暗里挖苦讽刺,逞一时言语之快,实在无大家风范,您还是先把自己的脸面捡一捡再来顾旁人的脸面吧。”
张仲逑此时已无心谈什么脸面不脸面了,他今夜受到的惊吓已然过多,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死活喘不上来。
裴来忽而面色青白,他抓住裴无念的袖子,“阿念……你和他……”
裴无念看向他的神情复杂,他想喊他一声爹,到最后话在嗓子里转了半天,终归还是咽了下去,他只能点点头,“嗯。”
裴来跌坐在地,耗尽多年设下的局,他的儿子,他一生的指望,仿佛在这一瞬间倾数崩塌,把他砸的晕头转向。
他能毁掉挡住裴无念去路的所有人,可如今断了裴无念后路的,居然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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