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那些被骡马踢出的坑犹存,墙壁上干结的牛粪犹存。那口为牛马煮饲料的大锅犹存,那铺曾经挤满了方家那六个儿子的大炕犹存。我曾经在这铺大炕上睡过几夜,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方家贫寒,没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断地往灶里填草烧火以御寒,那炕热得如同煎饼鏊子。方家的儿子习惯了,个个睡得又香又甜,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现在,炕上有两套铺盖,炕头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画上是麒麟送子和状元逛街。我们看到,在两只石槽上,架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摆着泥巴和工具,木板后一条板凳上,坐着我们的老熟人秦河。他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驳。他满头白发,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看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唇动了动,算是与我们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恢复了双手托腮、目光盯着墙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状态。
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声音,影响大师的思维。
在王肝的引导下,我们参观着大师的作品。大师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着。晾干后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摆在靠近北墙支架起的几块长木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孩子,在牛槽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们已经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诉我们,大师几乎每天都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夜里也不上炕睡觉。但他会像机器一样定时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们始终保持着均匀柔软的状态。大师有时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个孩子,但真要捏起来,速度非常之快。我现在既是大师作品的经销者又是大师的管家。王肝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最适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师终于找到了他合适的工作一样。
王肝说,大师对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么,他就吃什么。当然,我会把最有营养、最有利于健康的食品买给大师吃。大师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县的骄傲。
王肝说,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现炕上没有了大师,慌忙开灯寻找,工作台前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大师哪里去了呢?我吓出了一身汗,大师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们东北乡的巨大损失。县长带着文化局长、旅游局长到这个院里来过三次啊。你们知道县长是谁吗?就是咱们那位老县委书记、在咱们高密东北乡吃过苦头、对我们姑姑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杨林的小儿子啊。这小伙子名叫杨雄,一表人才,双眼如电,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一股高级香烟的气味,据说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第一次来确定了这饲养棚不拆;第二次来请大师去县里参加宴会,大师抱着拴马桩,像当年那些宁死不结扎的男人一样拒绝前往;第三次县长给大师送来了一块牌子和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证书。王肝从牛槽里找出那块镀金的铜牌子和那本蓝色绒面的证书给我们看。王肝说,当然,郝大手也有这样一块牌子和这样一本证书,县长也请过郝大手去县里赴宴,郝大手当然也不会去赴这种宴席,他如果去赴这种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这样,越让小县长对我们高密东北乡这两位高人刮目相看了。——王肝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名片,从中找出了三张,说,你们看,他每来一次就给我一张名片,他说,老王,高密东北乡乃藏龙卧虎之地,你老王也是个人物呢!我说我半生落魄,劣迹斑斑,除了闹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恋爱,别的一无所成,现在,靠耍嘴皮子卖泥娃娃度日。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能用半生精力闹一场恋爱的人,本身就是传奇人物。你们高密东北乡已经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个家伙,是绝对的新型官员,与我们往常见过的官员绝不一样。下次他来了,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他分配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大师的生活,保证大师的安全。所以,当我深更半夜里发现大师没了踪影,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大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县长交代?我呆坐锅灶前,看到月光如水,漫进屋来。灶后的暗影里,两只蟋蟀发出清晰的叫声,透出几丝凄凉之意。这时,我听到从马槽中发出一阵冷笑。我蹦起来,往马槽里一看,原来大师仰面朝天躺在里面呢。马槽太短,他的双腿像练瑜伽神功一样叠在一起,双手叠放在胸前。他神态安详,面带笑容,细一看人在酣眠,那笑声竟是他自梦中发出。你们也许知道,高密东北乡这几个天才人物,都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王肝虽然只能算半个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与小狮子相对一望,继而摇头。我们不失眠,我们的脑袋一挨到枕头,鼾声就会响起,所以我们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几乎都失眠。王肝道。姑姑的失眠症已经闻名乡里,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旷野里常常会响起沙哑的歌唱声,那就是姑姑在歌唱。姑姑去夜游,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他们俩的失眠是周期性的,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变化。月光越亮时,他们失眠愈重,月亮退隐时,他们即可入眠。所以那位满腹锦绣的小县长给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为“月光娃娃”,他曾指派县电视台的人来录制过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借着月光捏制泥娃娃的情景。你们没看过这节目吧?没有看到,不用遗憾,这是小县长亲自抓的一个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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