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戋死得很惨,死得毫无尊严。
他被发现时,是赤裸裸地吊在他住屋的梁顶上。他显然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鞭子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屋内还充斥着一股咸腥味,地上湿漉漉的,仵作猜测,那是盐水。
这是在场所有人无法想像的极刑──施了鞭子,又泼了盐水,再施鞭子,再泼盐水,一轮接一轮……简直是凌迟之苦。
仵作还从他的嘴里挖出了一团肉。有人问:「那是什麽?」
仵作比比屍体的胯下,众人看到胯下一片虚空,男人之物不见了,几个经受不住的,都跑到外头去吐了。
肃离无言地看着这一切血腥。
转运使震怒得失了分寸,当场大吼大叫:「是谁?!是谁做了这麽歹毒的事!老戋犯了什麽错,要受这样的刑苦?!」
他的幕僚体谅他平素与老戋交好,一时受不了失去挚友,便纷纷上前安抚,并将他请到隔室,避免再看这残忍的场面。
肃离冷冷地看着他怒红的眼,听着他哀嚎的声音,心底明白,他震怒的,不只是老戋以这种方式死去。
他听侍郎说,第六回进铜,各部都已向转运使下妥订单、配得额度,只等老戋指示,从玉漕的厂子运往稷漕。他想,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私铜,也正等着老戋配货调度。
老戋这样一死,这批私铜在稷漕官府既无纪录,玉漕掌柜也毫不知情,不正代表……什麽都没了。
忽然,肃离一震,顿觉转运使的哀叫震耳欲聋。
一批刑部的走查吏讯问完家仆,回到此间,肃离问:「知道谁杀的?」
一名走查吏苦恼地答:「没人目睹,大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发生这歹事。」
另一名补道:「不过有名家仆猜道,大抵是寻仇。这名戋管事在外花天酒地,仗着权势,老与人起纷争。可能不知觉踰了矩,得罪某官人,或是某帮派的舵主,被人家买凶杀了。」
他们很有默契地,一同看向被去了势的屍体,若有所悟。他们苦笑:「难怪这麽狠啊……」
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奴仆阻止地喊叫:「夫人!慢点!夫人,别进去看啊!夫人──」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惊愕的抽息。肃离转头一看,瞠眼,竟是死白着脸的寻奴。她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地上那具残破血淋的屍体。
肃离焦急,直觉向前挡她。「不要看,奴──」
寻奴不听,甚至想靠近些看,却突然腿软,要跪瘫在地。肃离比谁都快,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她,并将她的脸紧紧压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寻奴弓爪抓他的背,想挣脱他。「放开我!」
「奴!」
「放开我!」她的颈子施力,反抗他压她的力道。
「你不要看──不准看!」他怎能让他的羊脂莲看这般恶心的场面?
寻奴哀痛地哭出声来。「老戋啊──老戋──啊──」
寻奴的恸哭,感染了全场。她的哭嚎与转运使不同,不乾不涩,踏踏实实地哭出那份失去生命的惧怕,像个怕黑的孩子,哭得单纯,哭得率真,不像转运使哭得用力,像在做戏。她哭嗓里的那股软柔,适时沙哑的哽咽,也轻易让人卸了心防,不到一会儿,本来充斥着肃杀之气的现场,也跟着哀痛起来,彷佛在场的人都失去了一位知己或亲人似的。连肃离的心也被揪着,眼眶泛红,猜疑的心思全抽了空。
他的脸紧贴着她泪湿的颊,感受她哭累、哭喘的颤抖。他想,三年前那样贸然地将她抛到荒地,她必定也是这样哭着想他吧……哭得像孩子想母亲啊。
他的奴啊,永远让他如此心疼不舍。他抱着她的手,环得更紧,简直是要把娇小的她给镶进自己的体肉里。
哭了一阵,肃离想将她抱到独室休息,他也不在乎外人看到他与她如此亲密会作何感想,只知道他的奴此刻攀抓着他的力道,在在提醒着:她需要他,他不能离开她……
「好了,大哥。」但寻奴却推拒了他。「我自己可以走。」她抽噎地说。
「不。」他不放她。「我带你去休息。走。」
「大哥。」寻奴的声音骤然一硬。
肃离也忽然感到脑勺一紧。他皱眉一愕,余光看到寻奴的手──竟扯着他的头发。
「我自己可以。」她再说:「你放开我。」听透彻了,竟是警告的语气。
他心里那点温暖,褪了。他冷静下来,松手,放开她。
她退了些距离,视线越过他,看着他身後那狼藉的一切。她的眼鼻还通红着,脸上犹挂着泪珠,眼神有些不可置信似的迷蒙着,让她的逞强看起来更令人怜悯。
肃离也趁着此刻,仔细地看她。
她的眼泪又掉了,她感到羞窘,赶紧低下头去抹。
肃离却看到了──
另一个她,正躲在阴影里,勾着嘴角,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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