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剪掉发髻拆去网,统统变成‘二刀毛’吧! “娘,你带头吧!”上官盼弟卡着剪刀对着母亲走过来。 “是啊,上官家大嫂剪成二刀毛,我们都跟着剪。”女人们齐声说。 “娘,您带个头,给女儿长长脸。”五姐说。 母亲红着脸,把脑袋伸过去,说:“剪吧,盼弟,只要能让爆炸大队好,别说剪个发髻,剪两个手指头,娘也不含糊!” 唐女兵带头鼓掌。女人们鼓掌响应。 五姐把母亲的发髻散开,一大团鬈曲的黑发从母亲的脖颈旁悬挂下来,犹如一架藤萝,好像一匹黑瀑布。母亲与墙上那个几乎赤l着身体的名叫玛利亚的圣母有着一模一样的神情。庄严、忧愁、宁静,逆来顺受地、自觉自愿地奉献。我洗礼过的教堂里有腐败的陈旧的驴粪的味道,在大木盆里,马洛亚牧师为我和八姐施洗的往事浮现在眼前。圣母从来不遮掩自己的茹房。母亲的茹房却被一道门帘半遮半掩着。盼弟,剪吧,你还犹豫什么?母亲说。于是上官盼弟的大剪刀张开大口咬住母亲的头发,咔嚓咔嚓咔嚓,母亲的黑发落地。母亲抬起头,成了‘二刀毛’。发梢齐着耳朵垂,细长的脖颈,一览无余。突然去掉了沉甸甸的发髻的累赘,母亲的头显得轻巧灵活,失去了稳重,有些猴头猴脑,一动便显出轻俏,竟有些鸟仙模样。母亲满脸赤红。唐女兵从腰里摸出一个圆形的小镜子,让镜面对着母亲的脸,母亲不好意思地侧过脸,镜面跟踪着她的脸,她羞羞答答地看到了镜子中留着‘二刀毛’、缩小了仿佛好几倍的头,急忙背过脸去。 “美不美?”唐女兵问。 “丑死了……”母亲低声回答。 “连上官大婶都剪成了‘二刀毛’,你们还犹豫什么?”唐女兵大声说。 剪吧。那就剪吧,赶潮流吧。每逢改朝换代,头发上就要翻花样。给我剪。轮着我了。咔嚓咔嚓。惊叹声。我弯腰捡起一绺头发。地上有很多头发,黑的、黄的、粗的、细的。粗的必是又硬又黑。细的必是又软又黄。满地头发中数我母亲的头发最好。母亲的头发梢里能渗出油。 那些日子欢天喜地,比司马库搞铁桥废料展览的日子还热闹。爆炸大队里人才济济,会唱歌的,会跳舞的,会吹笛弄箫弹琴拨筝的,什么才子人都有。村里的光滑墙壁上,都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字标语。每天凌晨,便有四个少年兵爬到司马家的瞭望台上,对着阳光练习吹号。起初吹得哞哞哞像牛叫,渐渐吹得汪儿汪儿像小狗叫,最后吹得曲曲折折、起起伏伏、高低不平,成了动听的曲调。小兵们鼓着胸脯,扬着头,挺直脖子鼓起腮帮子,金黄的小号红绸的穗子,威武又漂亮。四个小号兵当中那个名叫马童的最漂亮,咕嘟着一个小嘴,腮上两个酒涡,两扇招风大耳朵。他活泼好动,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大张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个干娘。那些干娘们一见了他就双r抖动,恨不得将乃头塞到他嘴里。马童到过我家,向那班长传达什么命令。那天我正蹲在石榴树下看蚂蚁上树,他好奇地蹲下,与我一起看。他的神情比我还专注,他捏死蚂蚁的技巧比我还熟练,他还率领着我往蚂蚁窝里撤n。我们头上是一树火焰般的石榴花,时令四月,阳春天气,天蓝蓝云洁白,成群的家燕飞来飞去,在懒洋洋的南风里。 母亲预言:像马童这样漂亮机灵的孩子,多半没有长寿,上帝给他的太多了,他已经占尽了做人的便宜,不可能再有一个寿比南山、子孙满堂的结局。果然不出母亲所料,在一个满天星斗的深夜里,大街上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高声嚎叫:鲁大队长蒋政委,求求你们饶我这一次吧……我是三代单传,俺爷爷乃乃就我这个孙子,俺爹俺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毙了我,俺马家就断子绝孙了呀……孙干娘、李干娘、崔干娘,干娘们哪,都出来保我吧……崔干娘,您跟大队长有交情,替我求条命吧……马童一路哀嚎着出了村,一声清脆的枪响,万籁俱寂。这个仙子般的小号手从此消逝了。那么多干娘也没能救了他的命,他的罪名是:盗卖子弹。 第二天,大街上摆着一口朱红色的大棺材。停着一辆马车。一群士兵把棺材抬上马车。那棺材是用四寸厚的柏木做成,刷了九遍清漆、挂了九层布衬。盛水十年也不漏,“三八”式大枪的子弹也打不透,埋进地里一千年也不会腐烂。那棺材十分沉重,十几个士兵把着棺材底,由一个排长喊着号子,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腰来。 棺材上车后,大队部一片紧张气氛,当兵的穿梭般出入,都紧绷着脸,一路小跑步。后来,来了一个骑毛驴的白胡子老头。在棺材边下了驴。老头啪啪地拍打着棺材,哇哇地哭,满脸是泪,胡子上也挂着泪珠。这是马童的爷爷,清朝时中过举人,文化水平很高。鲁大队长和蒋政委出来了,很尴尬地在老人身后站着。老人哭够了,回过头,盯着鲁和蒋。蒋说:“马老先生,您熟读经书,深明大义。我们是挥泪斩马童。”鲁跟着说:“挥泪斩马童。”老人对着鲁的脸喷出一口唾沫,道:“盗钩者贼,窃国者侯。抗日抗日,抗成一片花天酒地!”蒋政委严肃地说:“老先生,我们是真正的抗日队伍,一向治军严肃,确实有一些花天酒地的队伍,但决不是我们!”老人绕过蒋政委和鲁大队长,仰天大笑着朝前走,小毛驴儿垂头跟在他身后。拉着棺材的马车尾随着毛驴,悄悄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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