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紧张兮兮地跟着她,雪狼王却迈着修长的双腿,一路闲庭信步,好兴致地游赏起红嬛在长洲这个分阁的花园来。游了半晌,她忽的转身,摸着自己的肚子,对身后一群紧张兮兮的人说:
“孤饿了,有吃的吗?”
众人:“……!”
还是红狐机变,反应最快,急忙笑道:
“当然有,这长洲糕点最是闻名,现下还不到晚膳时分,进些茶点,权当晡食【注】罢。”
“茶就罢了,孤今日想喝酒,糕点、酒菜多备几样,孤很饿了。”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娇憨意味,像是个求食的孩子。
“好,好。”红狐连连道。
众人真心不知道雪狼王目前这个状态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从前克制,甚少会这般进食,有时甚至两三月不会进一点食物,顶多饮一点酒水浆茶。可今日却甩开了那些克制,举止仪态虽然依旧优美,可那张嘴却像是个无底洞般,竟然整整吃下一桌的酒菜。看得玄司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师尊也是这么能吃的。
她饮的酒是春秋吴越贡酒,春秋年间,红狐游历到吴国一带时,曾在这里埋下过几坛子。后来在这里设立了红嬛阁,这姑苏红嬛阁的吴越贡酒就成了上流士族趋之若鹜的佳品。平日里,红狐根本不可能给那些逛阁子的公子哥喝这等美酒,再有才华,再英俊潇洒,给再多钱也不行。如今却真真儿地就开了一坛给雪狼王,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土腥味,成了膏状。好在盛出化开后,入口后却醇香无匹,酒韵悠长,正宗的千年美酒。
及至宴席后来,菜又上了一轮,却也已经到了晚膳时分。雪狼王拖着所有人一起吃,再到后来,便成了灌酒大会,一大坛吴越贡酒,就这样被一桌子人喝了个底朝天。雪狼妹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红狐也是双颊绯红,颜色昳丽,趴在桌上,手臂曲起撑着脑袋,说话卷着舌头,唱着不知名的曲调。玄司在神界喝惯了仙神佳酿,如今人间美酒已然无法醉人,因此她只是红了面颊,神智倒是清晰。
雪狼王不知何时已然离席,正负手站在窗棂旁,望着天上的明月。中秋已过一月半,现如今天上的明月乃是一弯月牙,好在这些日子长洲上空天际澄澈,夜间月明星稀,月牙很是明亮美丽。
玄司悄悄起身,走到她身后,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时,便听雪狼王说道:
“阿司,前些日子还在相州时,红狐曾给为师几本史书诗集,让为师了解一下这两千年来的朝代兴替,文俗变迁。那时,为师只是随意翻了翻,并未细看,但因着过目不忘,因而内容大半记下了。
那本《唐本诗集》里,有这样一首诗,诗名《把酒问月》,是唐代一位名叫李太白的诗人所做,为师诵于你听: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诵完,雪狼王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于是二人陷入了沉默。
若是换了从前的玄司,大约根本不明白师尊吟诵这首诗的意图在何,可现在的她,跟随师尊师母这么多年,师尊师母对她的教导大多都在学问之上,为的就是要让她开窍,多思多想,不再冲动毛躁。时至今日,她也算是胸中有点墨,这首诗念出来,即便其中有些用典她因着时代缘故不大清楚,依旧明白了这首诗的意境。
或许应当说,不会再有人与她们二人一般,能够贴切地体会到这首诗的意境。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今照古人”,简直直戳心坎,玄司忽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在时光的长河中,她们是长明灯,有如天际那明月般,看着灯下的虫豸蝼蚁、繁花草木枯荣更替。但这长明灯并不比虫豸蝼蚁强上多少,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依旧只能在漫无边际的时光长河中飘飘荡荡,无所依旁。或许在某个时间节点,长明灯被吹灭,就此消散,以前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最终与芸芸众生并无两样,都是这般可悲。
“阿司…”雪狼王轻轻开口,声音缥缈得好似带了仙气,玄司凭空升起一种抓不住那声音的恐惧。
“阿司,她没有死。”雪狼王说道。
“师尊…”玄司喉头哽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师尊的话。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现在的神智很清醒。”雪狼王不再以为师自称,转而用了“我”来自称,语气软了许多,仿佛在对着一个老朋友说话:
“是雪神弓告诉我的,她在漂泊,她在寻家,以后的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里,她都有可能会回来。阿司,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她了,但她却不是她,她是雪神弓的器灵。器灵告诉我,她并没有死,只是现在很虚弱,需要时间恢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待她回来时,我要第一时间见到她,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如此颓唐的模样,她会笑话我的,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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