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几人来到明光堂。明光堂外内侍林立,果然都是紫阳宫内官。门官唱名后有召,朱贺二人便先进堂内。高远朗伴着厌站在堂外天庭里。时正隆冬,他穿着裘袜尚且觉冷,见厌双脚只穿布绵袜却似无觉般。高远朗压低声音道:“您在圣驾前,有两处万不能说:一莫论朝政如何;二莫论圣贤是否信卜筮。前者是大忌,后者是泥沼。”厌却置若罔闻般,高远朗便暗叹生死由命了。
半晌后终于听宣。高远朗忙随厌进前厅。再迈步进堂内,只觉一股暖热之气扑面而来,却让高远朗实实打了一个冷颤。等到他看清在座的几位长者都是何人时,全身都止不住颤抖了起来。因为这几人中的任何一个的名字,都足以让当今成名士人高山仰止。南朝贵族、庶族可以不敬武功,不敬俗权,不敬爵位,甚至不敬学士,但绝对不敢不敬四者兼备的高德长者。他们是南朝的魂魄,是汉晋荣华承继下来所剩无几的真正贵族。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故去了,仅存的几位都老了,他们自青年时代起就追随的主君也老了。
高远朗只略略看到首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绵袍的老者,他知道那就是皇帝。他哆哆嗦嗦的跪拜行礼,觉得嘴里干得冒烟。他想自己可能要闯大祸了,他可能会在御前昏厥。高远朗起身时,下意识的看了眼厌,却第一次发现他主君凝神的脸孔能让人心定,他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厌拜礼时,皇帝并没有太多关注。厌在内官的引导下落坐在外围的坐榻上。而后听到皇帝与几位老者在讨论《老子》。门外还有人进来,然后叩拜行礼,皇帝也不答,来人如厌一样被引到坐上。厌很快便什么都不关注了,因为他完全被皇帝与老者的谈论所吸引。他自幼读老子无数遍,听蒙师与授业师讲解也有多遍,此刻才发现原来老子还可以有这样洞天。皇帝与几位老者所说,无生僻词字,无晦涩语句,无冷僻典故,他听来却觉得闻所未闻。更奇的是,皇帝与几位老人间常有争论,甚至互相讥讽,又常大笑了之。
良久,皇帝似乎终于想起了厌,便命厌把疑惑再讲一遍。厌已经听入迷了老子讲疏,尚书大义早不知忘到哪国去了。突然被问,方追思回想。可当时求解的意气十分已经跑了九分,剩那一分便支撑着把学堂的话又说了一遍,却是丢词少句,理不直气不壮。也亏得如此,才使他看起来谦和有礼。皇帝对待晚辈却没有对待同辈那么笑容可掬,又恢复了厌记忆中的威严。皇帝只道:“你在座听了这么久的老子,难道还用问尚书之疑吗?”厌心内已经了然,答道:“臣明白了,书不争不明,不辨不明,自注方是正注。”皇帝面上却无满意之色,又问:“你知错了吗?”厌心内大乱,却不敢应承,只是叩拜。皇帝便说:“一错在失礼前辈。二错在自大好胜。你以为读了几遍尚书,便可以胜于前辈,且不知器小易盈。回府自省去罢。想清楚了,再拿起书卷,再去拜师,再与人争论。”厌满心惶恐惭愧,只能再次大礼认错。直到已经走出明光堂还自恍惚。
走出堂外后,高远朗倒突然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些兴奋。他对厌喋喋不休的说,您注意到了吗,皇上的布袍是旧的,连衣角都磨破了。从前别人总说皇上是神仙下凡,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是天子气度。皇上身边那几位长者竟然可以和皇上斗嘴,那才真是少年的伴随,到老的朋友。咱们皇上真是北辰,一辈子得多少英雄豪杰、圣贤大学围着他转。可惜范公、沈公这两位顶尖的人物仙去了,就剩如今这几位了。您说,皇上没了朋友,是不是也会觉得寂寞。所以,您以后还是多和我说说话吧,您比不得皇上,得个朋友不容易。
厌完全没反应,却丝毫没影响高远朗兴头,他继续信口胡说着。真是天外有九重,人上有仙人。平常觉得朱相就是大学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在真正的大学面前,朱相也得退后一步。朱相都谈不上了,更别提何丞了。您看到何丞了吗,果真是个俗官。满堂素雅大德中,就他一个人穿得簇新招摇。难怪人人都说,国中最好的蚕园、染坊,纺织奴、刺绣奴、缝衣奴都在他家。您看他穿的那一身锦袍,如天衣般华贵。在皇上面前,他都这么做派,在别处还不招摇得登了天一般。”
高远朗脚不停步,嘴不停歇,依然说不停。以前总听人说起皇上将上三公大司马封给了一个北人。今天,终于看清楚了当朝大司马羊侃。果真是北胡粗豪气势。要说从前北人南来被称作北怆,现在被称作北虏,我看呢,没准儿以后就被称作北雄了,真是世风日下。您猜我看到他第一眼想什么,我想起一串名字,白起、王剪、项羽、周亚夫。说得好听些是古风英雄气概,说得难听些是野蛮跋扈之气。南朝的当世英雄就该是像陈庆之将军、韦睿将军那样儒雅温润之人。要说圣上真是名副其实的圣贤天子,所以才能让羊侃这样的人物连北朝的公爵都不要的奔回南朝,又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且说高远朗今日所见大司马羊侃、尚书令何敬容、中书令朱异、散骑常侍贺琛恰是本朝公卿、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代表人物。公卿乃中枢,位极人臣,历朝承继下来有大丞相,太师等四公,大将军,大司马等三司共九公,此九公非寻常人臣之位,本朝只从龙开国元勋数人死后得追封,生时得此封者寥寥,大司马羊侃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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