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平常百姓家,最多就是连着几天不敢出门,真要能造成命途巨变的人家,必定不是一般的门第,又看阿真那一手惊人好字,更不像普通人家能教养熏陶得出的,故此先一断定,阿真的出身不是王族便是公卿。再来,阿真向自己追问武德九年发生的事之前,是先从皇帝的事迹问起的,这说明皇帝与她的身世有关。另外,萧瑀罢相之后,阿真和自己谈话之间,竟将天子比作“阎罗”,虽则当时情状如常,但细细体味起来,这诋毁天子的不敬之语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开口的,却被她表现得云淡风轻,令自己差点疏忽,而这一点也一如今日,她明明是被萧十八伤得几乎送命,却又将矛头指向了皇帝,所以皇帝无疑是阿真心里憎恨的人。于是,徐道离将以上诸事凑在一处,得出了一个可靠的答案:阿真的家族在武德九年因玄武门之变而惨遭灭门,而她在逃亡路上曾遇追杀,好不容易活下来之后便心怀仇恨,常年忧思。最重要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是当今圣上。
“小丫头,你的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吗?”
徐道离想明白后,沉吟长叹了许久。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悲惜伤怀的一面,连自己孤身飘零的时候都不曾这样低落。他觉得,这个小丫头渐渐成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但凡与她相关的事,都无限上心。比如她几次受伤,比如知道她被带入李家,自己都是义无反顾地去救她,保护她,还有那买马哄她的事情,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却焉知不是心意驱使下做的。可见啊可见,自己早在轻流慢淌的岁月中,对她情根深种了。
“我徐道离一向视女子为无物,却不料栽在你这小丫头手里了……那么,我帮你可好?”
徐道离悠然道出一句,看似闲定,心里却是一番大气魄,就像此刻窗外的夜色,看似混沌,实则微妙,稍不留神,便成了东方欲晓。
……
再深的伤口终究在慢慢愈合,我脖颈上包裹的白布,每一天都会薄一层。只是又有二十天了,十八公子竟无音讯。徐道离虽常来探望,我却到底没有了再问起的理由。
“阿真,你想过以后吗?”那日,徐道离毫无预兆地问我,虽然突兀极了,可他却还是直直看向我,好似有大事一般。
“以后么,就是这个样子啊。”我一知半解,只如实回答。心中一时也想,我能如何?
“唉……”他无奈长叹,好像被我的话堵着了,半晌才道:“以前我叫你自荐给萧十八做随从算是我的错,是我认人不清。可这次我的意思是,你毕竟是个丫头,不可能一直做马奴,想过离开这里吗?”
“呵呵……先生你在说笑吗?”我是真的觉得有趣,打心底里笑了出来,“你又不是不知小奴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那你跟我走吧!”他紧接着我的话问道,眼眸蓦地一亮。
“先生要走?”我只顾着“走”这个字,并不看他还有其余深意。
“是啊!”他挺胸昂首,声音洪亮,像在宣誓,可旋即又变了态度,对我咧嘴一笑,颇有几分调皮,“不过,你要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再回来带你走!”
他这话一落定,我只有默默,浑身僵直的筋骨却替我隐藏了所有的情绪。他知道我今年十三岁,两年后是我的及笄之年,礼记上说:女子十有五年许嫁,笄而字。他若真的要离开,又何须先约归期?若真的想回来,又何必非定两年?我真不知道,他几时于我有了这样的心思。
“哦,先生要用这两年做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只淡笑着问他,想着此时若反诘于他,定是我最难堪。
他亦未觉察,露出寻常神情,道:“我母亲在世时,总教导我,男子当志存高远,不困于方寸之间。离开长安城,有的是事可做。”
“那先生,何时动身呢?”我心里在绸缪着什么,便从容问他。
“已与长公子说过,这十月底就走。”他亦未曾迟疑,也同这话的内容一般,当真是早已计量好的。
“你不怕别人说你和那些见风使舵人一样,主家才落魄便各自去了?”我带了些戏谑的口气,也是以朋友之情真心为他忧虑。
“我徐道离长到如今也有二十几年了,几时怕人言了?我真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心,谁又能凭几句话奈何得了我?”他一如初年在长亭里豪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神情,也委实说得不错。
“那小奴,就祝先生此去,平安顺遂。”我缓缓说来,转身顺手往食槽里放一些草料,并不想把心中隐约泛起的不舍教他看出来。到底,他的心已不同于我的心,我的不舍也仅仅只是人之常情。
“阿真,你要好好在这里等我,谁也不要轻信,保护好自己。两年,就两年,多一天都不会!”
正想着他的心思不同,他却又毫不隐晦的吐露出来,目光里的灼热一下子升腾得我难以招架,直垂下头,尽量避开。
后来,我们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陪着我做马厩里的事,还把重活一力担了。那样子,就好像在安排我接下来两年的生活。可他直到离开后院,都甚至没有问我一句,愿不愿随他走。
日子很快到了徐道离临行前的一晚,明日五鼓他便要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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