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战时秦国,自献公从雍城迁都栎阳伊始,便有脱离西戎本土与中原文化接壤的雄心。
在满城漆黑的穷苦栎阳,嬴过只能暂居一晚,他无法入眠,支身游荡在偌大寂寥的王宫内院,借着晨曦点点,走上廷后山塬,一夜望尽秦国山川。
天色渐明,国府和栎阳城四街五巷都开始人头攒动,出使魏赵的事宜也已经安排妥当,对于一个弱国来说,秦国的外交无疑是魏国下刀子前开口所说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鸡鸣时分,景监派人从国府接走了嬴政嬴过,一支百十人的宫廷马队径直从栎阳驶出,穿过桃林山地,直奔函谷关。
函谷关和淆关连同北面的河西自古以来都是秦国故土,这两处险关要隘就像是秦国的咽喉,是秦国的东大门。
秦国据守淆函之险便可抵御山东六国强兵,山东六国占据淆函便能封锁秦国东出之路,可如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淆函关口却遍插着魏国的大纛旗,就像一把利剑直刺秦国的心腹。
行至洛水河畔的桃林山地,在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深秋时节,嬴过想起一尊陨落在这桃林山地的绝世强者。
处于天问境巅峰的夸父,一心想要修成神隐,却始终不解‘天问’二字所谓何意,便执拗地追逐东升西落的太阳寻求解答,最终渴死在这大泽山地,手杖化为此处桃林,于是便有这片洛水桃林塬和北面夸父峰。
走出函谷关,便是魏国境内,行至逢泽猎场恰好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和风带暖。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洛水东部山塬,北面依靠着芒砀山,遥遥相望而其间峻林相连,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
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大片草地宽阔平坦,起伏舒缓,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绝佳猎场,其中便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
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猎物。
麋鹿,当时人称四不象,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这四不象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麋鹿肉乃是天下难觅的滋补神物。在安邑酒肆中出售的“逢泽鹿肉”正是此物,价格贵得离谱。
从逢泽猎场南下,便是魏国一朝之都安邑。
安邑,最早乃是夏禹王城,现在是战国大魏霸主的王畿,其繁荣昌盛,富足奢华令天下惊羡。
初入魏国安邑,嬴过眼里泛着泪花,他们秦国栎阳王城处处草屋蓬蒿,而安邑则是诗礼簪缨,歌舞升平,钟鸣鼎食之地,可见两国贫富差距如此之大,让人叹息不已。
景监带着嬴政嬴过以平民身份在安邑一家客栈中住下,而随行马队则全部入住秦国在魏国安邑的使节驿馆。
在安邑客栈之中,嬴过看到不少秦国同胞,他们离秦入魏在安邑成为各行各业最低贱的廉价劳动力,却始终不肯脱下秦国特有的粗布麻衫。
国人离秦入魏,甘心成为敌国的贩夫走卒,这不能够责怪他们,他们在农商俱毁的秦国得不到温饱,便也只能离秦去别国某一口活路。
嬴过安置好房间里的行李后,本打算和景监嬴政一起去使节驿馆交割公文的,却被景监留了下来,景监说他自会派人将嬴政从安邑送到赵国邯郸,让嬴过在客栈里安心休息,等他回来后一起进宫面见魏王。
景监和嬴政走了之后,嬴过推开房门,他的房间在二楼,出门便能看到整座客栈的情形。
刚来到魏国,他必须要尽快熟悉这里,就从一间小小的客栈开始,然后是安邑的街街巷巷,王公府邸,国政驿馆。
这间客栈名叫尚贤居,六开两层木质大楼,虽为酒肆却雕梁画栋,铺陈风雅谐趣,吸引了很多名士高足,确实是有‘尚贤’之意。
嬴过倚着廊道木栏,细细将所有地方都打量了一番,发现就连上楼来的白石阶都是铜镶边,天花板上旌旗招摇,大富大贵莫过于此。
楼下有军士聚餐,有名士高饮,有舞姬奏琴吹箫,雅乐《鹿鸣》之声不绝于耳。
而恰好在这家尚贤居客栈里当伙计的就是秦人,嬴过倍感亲切,独在异乡的疏离不适感渐渐消散。
他知道,他必须要尽快熟悉这里,适应这里,并在这里好好地生存下来。
就在嬴过兀自出神的时候,下面传来一片喧闹之声,几个魏**士正逮着端茶送水的秦国伙计痛声呵斥。
“你们秦人就连端个茶水都端不好吗?竟敢把水撒到我铠甲上,我看你是想死,窝囊废,给我滚出魏国去。”
“都是小的不好,小的给大人赔礼道歉!”
秦国伙计被强壮军士推倒在地,连忙低声道歉。
“跪下”
那虎背熊腰的魏**士突然来了兴致,想要戏耍侮辱伙计一番,竟然当面叫他下跪。
秦国伙计突然噤声不语,身子直愣愣地怔住,担忧害怕惊恐的神色溢于言表。
见他久久没有动静,魏**士“唰”地一下抽出长剑,架在伙计的脖子上,朝他吼道。
“秦人卑贱,给我跪下,饶你不死!”
就在此时,秦国伙计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他竟慢悠悠地撑住身体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盯着魏**士说道。
“秦人硬骨,不能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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