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鹿山山巅之上,空荡荡的帝辇在一片瓢泼大雨中显得有些狼狈,一个全身湿透的宫人打着一把大伞,伞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约莫有三十来岁,长相说得上是十分端正,本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然而模样却显得不大精神,眼角眉梢微微垂着,竟似乎带上了些许垂暮之意似的——他身上头戴金丝蝉冠,身着袀玄袍,紫玺绶,两肩并为日月,朱红交领,龙凤左右,正是帝王大朝时的衣着。
这男人正是即位了十几年的大乾皇帝。
山顶有风,纵然宫人已经极力替他遮挡,还是有些许雨丝落到皇帝身上,他却混不在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正前方的玄宗天台。
那玄宗的天台上端端正正地跪着一个老人,他整个人虔诚地伏在地上,满头白发,在凄风苦雨里微微蜷缩着,显得人更是瘦弱干瘪。九鹿山顶的大风刮得帝辇上的旗子猎猎作响,那素衣的老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似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双目紧闭。
天台边缘跪着一个中年人,也注视着老人的方向。
周遭以天台为中心,以道祖的师弟碧潭真人为首,玄宗十二真人围坐成一圈。外围以罡正之阵派了其余弟子九九八十一人。
玄宗自掌门道祖以下,同辈的只有三人,便是大师弟碧潭真人,小师弟半崖真人,和一个师妹苦若大师,而“十二真人”,是玄宗下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十二个人,各有千秋,施无端占着道祖关门小弟子的名,倒是占了个辈大的名分。
此时,半崖真人在一边护法,苦若大师并不在场,她及其门下大多为女子,如今皇帝不知什么原因率文武百官到场,她不露面,虽说到底礼数不周,但也不算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道祖也并不在其中。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卷起地上一根树枝,直直地飞向那天台正中的老人,风实在太大,以至于这轻轻一根木条竟好像带着一股子凌厉的劲似的。
半崖吃了一惊,立刻弹指点向那跟木条,电光石火间,那根树枝“啪”一声断成了两截,一截被卷上了天,一截擦着那老人的后脑飞了过去,将他的发髻打散,一头灰白中带着些许枯槁之气的头发登时散开,铺开在老人瘦弱的后背上,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了。
皇帝忍不住往前探了半步,目中似有焦急。
碧潭却忽然抬起眼,低声且急促地说道:“不好!”
他话音才落,只见那被半崖打上天空的半截树枝竟径直飞向了一盏山灯,山雨都淋不灭的山灯恍惚了一下,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之下,火苗竟越来越小了。
皇帝叫道:“太傅!”
只见那伏在地上的老人往前一扑,一口血竟喷出了一尺多远。
站在一边的侍卫立刻跪在他脚下,低声道:“皇上不可。”皇帝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顿住了脚步,周遭玄宗门人唱和的声响越来越大,嗡嗡的动静竟似乎叫大地一起震颤了起来似的,然而那盏山灯却到底没能再重新亮起来,晃了两下,竟是灭了。
跪在地上的老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他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那盏已经熄灭的天灯,伸出手来,半崖和碧潭隔着十几步远,彼此对视了一眼,半崖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碧潭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光亮。
此时,那天台边缘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把匕首,恭恭敬敬地上了天台,递到老人手里。
只见那老人看了那把匕首片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竟是有些释然的模样,随后反手将匕首递进自己心口,这一刀不知扎得有多深,很快,他心口的血顺着匕首滑落下来,却好像有什么力量指引着它一般,渐渐地成了一条线,随后一小团旋风卷着这条血做的线,一路上升,到了熄灭的山灯处,忽悠一下,变成了一团火,将那盏山灯重新点燃,只是发出的光中隐隐带着一丝红晕似的。
风雨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老人仰面向天,静静地跪在那里,胸口插着匕首,仿佛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碧潭才重新站起来,拖着长长的声音,说道:“礼——成——”
话音才落,皇帝立刻提起袍子,三步两步地跑上天台,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太傅,你……”
老人茫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此时已经涣散了,皇帝低头看着他胸口上的匕首,咬咬牙,便要将它拔出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碧潭却低声道:“皇上,太傅取心头之血点亮了第七站山灯,此刻必然是有话想对您说的,若您将匕首拔出来,可就听不到了。”
皇帝的五官一瞬间近乎有些扭曲,手指竟微微有些抖。
老人却一抬手,抓住了帝王的朱红色的衣领,仿佛回光返照一样,目中光芒大炽,说道:“老臣……点着七盏山灯,为我大乾借得天命七十年,然……然……”
他猛地吸了口气,竟似在胸口卡住一样,拼尽了全力一样地说道:“蝼蚁蚍蜉之心,不测……不测上……意,命照飞红,将出……将出……”
他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盯着皇帝,又微微调动了目光,透过皇帝去看那站在一边默默垂泪的中年人,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只觉胸中千言万语想说——他还没看到这江山天下风调雨顺,还没看到百姓万民安居乐业,那万番不甘之心将他的胸口死死堵住,仿佛连心血都凝滞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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