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的一看他没问今天的“招牌”,而是问乐队,知道这是行家,肃然道:“今天特邀美国阿比杜乐队,他们一般在天津,上海听到的机会不多。”
方孟韦懵懵懂懂站在一边,眨着眼睛看荣石。荣石很高兴:“我在天津就追阿比杜,舞可以不跳就为听他们的演奏。本来以为来上海听不到了!可惜他们就出过一张唱片!”
票房微笑:“先生,今天是最后一场‘屋顶花园’,您来得可真准!”
方孟韦稀奇:“这又是什么噱头?”
荣石拉着方孟韦进大门,并没有直接进舞池,而是拐进旁边小道,进了电梯。电梯直达丽都的楼顶——假山喷泉,依旧是彩色灯泡,可是没有楼下那么恶俗,显然是精心配过色的,琳琅缤纷。楼顶竟然种着一些少见的花卉,清香四溢,浸透了夜色。楼顶视野宽阔,四面是繁华如星的灯火,再远就是外滩辉煌的夜景。站在这样的高楼顶,让人生出虚假的雄心:恍然是踩着银河了!
阿比杜乐队演奏着美国最时兴的摇滚乐,迷乱蛊惑的光线让贵人们发疯发狂。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又蹦又跳,优点是谁也顾不上谁。荣石没有点舞女,他抱着方孟韦,在舞池里旋转。方孟韦自上了楼顶,就是目瞪口呆的神情,何况他也不大会跳舞,跟着荣石踉踉跄跄地转圈儿,连着踩荣石的脚。荣石毫不介意,用力把方孟韦按在怀里,焦急地想把他嵌进自己魂魄之中。被荣石搂着和糟糕的舞技不知道哪样更让方孟韦窘迫,他干脆把脸埋在荣石颈窝里。
荣石的手非常不规矩,上上下下,又掐又拧。方孟韦气得咬他,嘬着他的肉舍不得下劲,更成调情的了。
荣石和方孟韦踩着十月份夏天的尾巴在上海完成了一场冒险,从头至尾,纵情狂欢。
第35章 一支曲
方孟韦又是一夜未归。崔中石并不想显得很婆妈,但他等了一早上,方孟韦还是没有回饭店。他只好拿着前台给他的纸条出门。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法新界的地址,那一片是新贵们盘踞的地方。
崔中石坐着电车去了法新界,下了车一面打听一面走,步行到了纸条上所说的房门号。不大的二层独栋小楼,别致又不招摇。花园门到内厅门之间很近,几步小石子路,两旁象征性地种了几株月季。阳光暖暖,月季盛开,花香涌动。
崔中石提着公事包,来回对照了纸条的地址。应该是没错。他揿了揿门铃,不一时内厅门打开,出来一位穿着西式马甲长裤白衬衣的高个子绅士,冲他竖起一根手指,笑着嘘了一声。
崔中石看他走下来,打开铁艺花园门,低声笑道:“崔先生?您来找孟韦?”
崔中石只好笑着点头:“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
对方同他握手:“你好,我是荣石。”一边请他进去,礼貌地引他进入别墅:“孟韦还在睡。”
崔中石在玄关换鞋,荣石轻声道:“本来我也是不讲究的。但是……没办法。”他无奈地摇摇头:“崔先生喝什么?”
“红茶,谢谢。”
崔中石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略略四下打量。完全西式的装潢,吊灯,地毯,沙发,大落地窗,旋梯。一应细节不吝奢侈,却又不俗气,只有雅致。客厅极为敞亮,日光明丽欢快,让这厚重的华丽活泼了几分。茶几上有几本杂志,有日文有俄文。根据封面,崔中石猜测大多数是有关经济和汽车的内容。另搁着半杯咖啡,没有热气。看来他到访之前,这位荣先生正在阅读。
这位荣先生——崔中石看见他端着一杯红茶走过来。步伐稳健,腰背挺直。应该当过兵,而且杀过人。眼神坚毅且果决,这样的人可以待人亲切有礼,但最好不要当真认为他和蔼可亲。
“崔先生,我这里的红茶,是真的祁门红茶。孟韦不喝英国红茶,嫌英国人画蛇添足糟蹋东西。”
崔中石无动于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好茶。”
荣石很随意地跟崔中石聊天,聊茶,聊各地风土人情,聊经济形势,有意无意套他的话。崔中石惯于应付这种风度翩翩拒人千里的富豪们,游刃有余反套回去。两人彬彬有礼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地一答一对,突然楼梯有脚步声。
方孟韦穿着晨衣,光着脚走下来。他昨天累了一晚上,早上刚醒,面色有点怏怏的,垂着眼皮,含混地嘟囔一声:“荣石我有点渴。”
荣石立刻站起来去厨房倒水,方孟韦站在楼梯半腰看见仰头的崔中石,一激灵醒了,完全睁开眼:“崔叔。”
崔中石这个角度看见他光着的脚和细瘦的脚腕,突然想起来刚才荣石无奈的笑容,明白了“我本来也是不讲究的”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瞥了一下荣石去餐厅的身影,下楼,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惺忪地笑:“崔叔你来了。”
崔中石笑笑。
他第一次看见孟韦穿得如此不得体——在重庆的方孟韦,无论何时何地,永远衣着笔挺,干净整洁。在家和在办公室,没有任何区别。方步亭也不会容许子女衣冠不整。眼下方孟韦穿着过于宽大的晨衣,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崔叔,我就不去换衣服了,就……这么着吧。”
崔中石笑着摇摇头,表示无碍。
荣石端着红茶放到他跟前,方孟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一瞬间崔中石有了种荒唐的想法,这里才像个“家”,懒懒散散,毫无仪态,随意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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