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不想在这种口舌上争胜负,便假装没听出深意来,他站起来道了一个歉,三两句解释了一下他在外地、临时赶回的事实。
他长得善良、态度又诚恳,平时对事对人都还算公正,无关的几方虽然没说话,但都给面子地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接着常远目光一动,轻飘飘地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
张立伟的舅舅是个大老粗,这境况下也不想避嫌了,证明他是靠实力吃饭的选手,只见他拽了把椅子坐在张立伟旁边的桌子角上,以便在不方便明说的时候与他外甥进行桌面下的小沟通,他见常远来看他,立刻强装镇定地对视回来。
那眼神带着些恼羞成怒的敌意,严格来说属于瞪视的范畴了。
上一次沟通那会儿,他还是一口一个“一切行动听指挥”,期间没有任何交集,然而沉降一出现,他对常远连表面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了,好像这问题是因监理监督不善而起,跟他们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这是最差的一种合作关系,因利而起,貌合神离,天下太平时称兄道弟,出了问题就纷纷闪避。
这么一对比,邵博闻应付上次商场被砸的后续处理就显得非常让人省心了,甲方闹心闹得油煎火燎,凌云便不去自讨没趣,他们闷头做事并且说到做到,最后刘欢心一宽,直接划了20万奖金给邵博闻。
鉴于他们之间称兄道弟的关系,张、王、孙、李私下都有微词,但是竣工会上也没敢说什么。
工程有奖有罚向来是惯例,当时孙胖子一口拒绝说无法完成,这个机会才会落到凌云头上,而别人确实也如期完成了。
换句话说,要是那次会议上邵博闻也说外墙是拆迁的人砸的,不属于工程本身的质量事故,他管不来,那么奖金和二期自然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有时问题也是机遇,就看接盘的人如何解题了。
建筑是实体,虚假的东西终将在时光中无所遁形,就比如今天新闻里推送的s市几大建筑漏水漏到歇业找整的地步,常远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邵博闻,心想幸好这人不敢糊弄工程。
而张立伟的舅舅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回填压实程序确实有偷懒的嫌疑,但沉降到这种地步,并不能全都算在他头上。
常远敢肯定现状的原因里有暴雨作祟,这是一个绝对机智的说辞,因为暴雨不会说话,至于地质局那边如果甲方需要报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也从来都不是问题。
甲方也没想着让施工单位自己赔偿,因为这根本就不现实,小分包铁定也赔不起,他们要的就是迅速解决问题的队伍。
问题是张经理没领悟会议精神,他自己一慌,张立伟又是个外行,舅甥俩急吼吼地一合计,感觉世界都塌了,想不问原因速求结局,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先把他给得罪了。
常远因为想通了一些事,再见到邵博闻心情好,所以并不想太计较,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对上午郭子君被围攻的事情装聋作哑,要不是邵博闻拦了一道,当他坐在这里的时候,可能就不是这种压力了。
他们监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弱可欺了?
出于礼貌常远对张立伟的舅舅点了点头,然后他迅速地绷起脸,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他平时很好说话,极少露出如此鲜明的个人情绪,看起来这回像是动怒了。
张立伟的舅舅登时有了一种“这小子要跟我没完”的错觉,毕竟那次他用压土机吓常远,这年青人都没有这么严厉过。
邵博闻坐在郭子君的下手位,就见常远左手一抬,指节轻柔地舒展开来,指尖朝着张立伟的舅舅,光影在他指缝间穿梭,不留指甲的指头干净柔和,生命线长而平缓。
“从接到通知起我就在想,小郭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邵博闻猛然想起了握住他手的触感,这人的手心柔软,主纹清晰次纹浅,新茧老茧通通没有,小时候算命的瞎子摸他的手相,说这孩子是富贵命,一辈子就一个大坎。
“回填土地面沉降40cm,这怎么可能呢?”常远无法理解地说,“可能是我见识太少了吧,我没见过这种状况……”
算命的大都捡好话说,邵博闻知道做不得数,不过他还是愿意听,毕竟这像是一种祝福,大富大贵倒是不用,就是希望这人过了记忆障碍这一坎,此去经年,都能一帆风顺。
常远不知道邵博闻脑内丰富,几秒之间从手指就到了命运,他结束了自言自语,问了第一个问题:“回填单位在工期内,都是按规范在施工,是吧,张经理?”
张立伟的舅舅有点答不上来,规不规范这个问题那真是十分一言难尽,谁施工谁知道,不过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否认,不然就是违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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