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了片刻,方开口道,“我双膝已废,无力行走。而且,身中剧毒,无药可解,即便回去,也免不了一死,何必再白白损失楼中的人手?现在,按我的命令行事,趁形迹未暴露之前,迅速离宫,转告陆由庚,万不可贸然行动。”
杜确默不作声地屈膝跪下,五体投地,恭谨行礼。然后起身,恭声答道,“属下铭记在心。”
“此外,少则数日,多则半月,玄晖宫必有一场大乱,到时候,伺机将王基接应出宫,转告他,学生何景阳谨记夫子教诲。”
杜确自始至终恭声应诺,之后,便熄灭灯火,隐入黑暗之中。留下何景阳一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思纷纭。
何景阳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枯萎下去。现在,每次出入他房间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收敛气息、轻手轻脚,仿佛稍一用力,就打扰到他的安眠。连一向活泼好动、言笑晏晏的何慕阳,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大限之期,已经不远了。
莫黍当着人前,或者少主短暂清醒时,总是笑脸相迎,温言款款,行事举止样样妥贴、周到。可一旦他昏迷不起,或者躲到背人处时,便止不住地揩泪,眼泪擦了又掉,掉了又擦,怎么都擦不净。还不敢高声,唯恐被别人听到,只能把哭声硬生生地憋在嗓子里,闷声闷气地哽噎着,默不作声地抹泪。
这一天,空气异常闷热,乌云压得低低地,重重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蝉声也异样地聒噪,歇斯底里地长嘶短啼着。
何景阳的精神却是连日来少有的奕奕,神色也好转不少,看在莫黍眼中,却是格外的心酸、恐慌。午后,当何慕阳服过药,一行人众行将出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呼唤,“父亲。”
何九渊的身子蓦地站定,他背对着他,默不作声,仿佛在静静地等待下文。
何景阳的话里透着隐隐的笑意,“父亲,陪我一会儿吧。”
挺立的背影伫立片刻,然后挥手示意他人离去,慢慢转过身,直直对着床上人的眼睛。
他们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何景阳恍恍惚惚地想到,他们之间,已经隔阂地太久,久得让他觉得此刻的凝眸竟是一种罕见的幸福。
他微微叹息着,低声说道,“已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之间也不用再藏着掖着的。只是,有一些话,我一直想问你,却一直不敢开口。本来想着一直埋在心里,可是又怕如果今天不问,以后就再没有机会,即便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何九渊依然默不作声,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把这一个月积攒下来的份额统统用尽。
何景阳再次开口,声音里含着一股难言的讽刺,“还记得我立下的誓言吗?”
不等对方回答,便自言自语地低吟着,“‘从今日起,再无任何血缘牵绊。若违此言,天诛地灭,生生世世永受万箭穿心之痛’。一个月前的我多可笑啊,以为一个誓言就可以摆脱之前的种种羁绊,就可以从头来过,就可以第一次尝试着为自己活着。结果呢,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从生下来就注定的宿命,”他突然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轻声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只是为了我的母亲?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为了一个过世多年、灰飞烟灭的死人?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连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感情都没有吗?哪怕养只小猫小狗,亲手杀它时也会不忍心。而我呢?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啊?”
他紧紧闭了闭眼,又接着说道,“我已经决定放手,决定离开你,离开这里。而你,却连我的最后一步退路,也硬生生地掰断。难道说,你恨我,已经恨到了不惜损耗内力也要留下我的地步;还是爱我的哥哥,我的亲生哥哥,为了他,不惜一切手段舍掉另一个人的性命?告诉我吧,让我就算是死,也死个明白。”
何九渊的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奇异的光芒,“你不明白吗?难道还需要我亲口告诉你?你明明自己清楚的。”
迎着对方疑惑的眼神,他缓缓地叹息,目光一点点地尖锐起来,“背叛,当然是背叛。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我?”
“背叛?”何景阳仿佛骤然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忍不住笑起来,旋即,又剧烈地咳嗽着,身子一颤一颤的,血气直涌上脸庞,“背叛?你居然问我为什么背叛?任何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丁点的理智,如果知道你的所思所想,知道你一直以来的愚弄,都会选择这条路。难道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束手就擒,乖乖地等着自己命尽的一天吗?”
何九渊缓步走到床边,伸手把他扶坐起来,轻轻拍打后背,举止间说不出的关怀、谐和,“你宁愿相信陆由庚的话,也不愿相信我?你为什么不当面询问我?只凭他的一面之辞,就认定我的话,是谎话。难道说,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感,竟比不过一个只见上一面的人?”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犹豫、动摇,一直在纠结着选择哪一个,放弃哪一个?可结果呢,当我苦思冥想,终于决定保全你的性命、背弃许下的诺言的时候,却等来了你的背叛,斩钉截铁的背叛。枉我一直信赖你,对你全不设防。而你呢,一心背叛,甚至不惜借助陆由庚的势力来叛离出宫。记住,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把我们逼到这一步的,是你,亲手砍断了我们之间的唯一牵绊。不要怪我狠心,对于背叛的人,我一向是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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