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沟壑极深,向下山涧潺潺,骏马奔过一架飞虹似的木桥,林中幽静清凉,不见天日,滋生出一股山泉林木的清气。乐逾至此,也杂念顿消,身上俗世风尘被吹散,一拍马背,自骏马鞍上翻身跃下,系马溪涧边,便如踏青一般折枝为杖,吟啸徐行。
一条石道逶迤向上,他沿两尺宽的石阶向上行去,距禅寺黄墙不足十丈,白衣翻动,一名二十余岁的僧侣面容平静,袈裟禅杖,立在他面前瞑目道:“小僧善忍,敢问这位檀越所为何来?”话语回音不绝,如波涛回荡山间。
乐逾道:“我来贵寺访友。”不退反进,扬声道:“公孙子丑!”这一声如佛钟长鸣,惊飞鸟雀,古刹深处,走出一个如一截枯木的和尚,脸色发黄,一身皂色僧衣,身形消瘦,僧衣脏破,一对衣袖却极宽极长,双手严严实实裹在袖中。
世上已无公孙子丑,只有“悔妄”。善忍道:“悔妄师弟,既然有方外友人来访,便由师弟招待。”宣一声佛号,当即离去。乐逾追在悔妄身后,这和尚却不答话也不看乐逾一眼。乐逾脸色一沉,抱怀中长匣,与悔妄过招,每招都是搏命的架势。
悔妄肉掌从袖中露出,手掌宽大,如两只大锤,却骨节森森,只剩皮包骨,如鬼爪一般。还未抓到乐逾肩头,后者忽然一仰。
悔妄手臂暴涨抓去,乐逾飘开丈余,跃上头顶树冠,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成了和尚,做了哑巴,功夫见长。”悔妄站在树下,仍是不语。
乐逾栖身繁茂的树顶,也远眺那禅寺黄墙之中的高塔。南楚宗师就在塔中数十年不出,宗师威压令他这蓬莱岛主也不敢放肆,他对着那塔悠然一笑,收敛气息跃下,道:“打架有什么好打,当年又不是没打过——反正你打不过我。”若是从前的公孙子丑,听他这样说,早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今的悔妄和尚却像个听不见说不出的哑巴聋子。
公孙子丑是铸门“名铸方回”楚方回的弟子,当世名剑,有几柄出自楚大师之手,最有名的莫过于羡鱼夫人掌中的纤纤。
楚大师与另一位铸剑名师武青女是结缡多年的夫妇,纤纤是他夫妻二人合铸,赠与羡鱼夫人,因其“纤纤如月”,故而得名。
这对夫妇却在楚大师独力铸成“颀颀”后割袍断义削发绝情。武青女转赴北汉,为国师舒效尹留为座上贵宾,瑶光姬那柄“分景”便出自她手。江湖中的剑客常有“剑谶”,“颀颀”与“分景”必有一战,乐逾与瑶光姬也必有一战,前缘注定,无可避免。
楚大师死后,将无主的两柄剑托付弟子。觊觎者众多,公孙子丑酒醉误事,泄露过藏剑处,为这两柄剑闹得血流成河,便发誓再不开口说一个字,在金林禅寺外长跪七日,叩首万次,遁入禅寺之中,求得南楚宗师思憾大师庇护,为那两柄无主的剑,半途出家做起了哑巴和尚。
乐逾将木匣递给悔妄,道:“你还记得它?”接过木匣的一刹那,悔妄脸色缓和,眼角眉梢如春风拂过,凝望久违又高不可攀的意中人。他的手细细摩挲木匣,在自己衣上反复擦了几把,才细心推开匣盖,心头波澜起伏。其内一把琴,桐木所制,漆光退得尽了。悔妄脸色一变,挑起琴弦,弦音厉而不准,这琴中所藏之剑正是颀颀,离开蓬莱岛后颀颀忽变得煞气逼人,宝剑常能示警,乐逾却不知颀颀在示什么警,摸不着头脑,因此来问悔妄。悔妄却将盒子抛回给乐逾,避之唯恐不及。
乐逾一步半丈纵身越上,轻功极佳,悔妄快他也快,悔妄慢他也慢,道:“和尚,认识那么多年,不讲旧情,你也该赠我几句佛偈,好让我逢凶化吉。”悔妄避无可避,已到寺门外,一声悲叹,声如蚊呐的传音送到乐逾耳中。
“……师父死前说,纤纤颀颀同料所铸,若是情侣,勉强可以谋得双全。可偏偏是母子……纤纤势必要折在颀颀剑下!你好自为之。”
他迈进禅寺,乐逾看他背影,怀中突然有千斤重。
那是一柄弑母之剑。却在此时戾气大发,随他一起,即将踏入锦京的多事之秋。
此番出岛,诸事不顺。悔妄入寺,大门紧闭,钟声敲响。一声声钟声里,枝叶震动,寺门前僧侣聚集,四个白影如护法金刚浮现云端,俱是僧衣如白羽的年轻僧侣,善忍为首,禅杖杵地,长声道:“我与三位师兄奉师命送檀越,檀越慢走,好自为之。”
乐逾一一扫过那四名僧人,道:“金林禅寺‘十八子阵’与浣花小筑‘重花狱阵’齐名,在下久闻其名,如今得见四位,也算领略风采。”长笑一声,转身收拢手臂,拍了拍怀中琴匣。好似紧拥一具娇躯,轻拍她的背,说:一切有我,径自转身下山。悔妄所言太过惊人,但他不信颀颀会真引他弑母。
一来他绝非母亲的对手;二来“纤纤”早已被母亲失落在东吴深山之中;三来,最要紧的一点……他只道:这回但愿我猜错。
剑中佳人千万,他独爱怀里这一个。对颀颀思慕已久,可楚大师不肯轻许,放言颀颀在铸门之内,不怕死就尽管来一试。
乐逾十几岁游历之时,就潜入铸门寻剑,颀颀当时在鞘中长鸣待他。取剑入手,悉心抚拭,楚方回听他自称是蓬莱岛不肖子,一声长叹,允他带颀颀全身而退。刀光剑影里,几乎是一折携美夜奔似的韵事。他专情于颀颀,颀颀通身戾气,他只当他的佳人在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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