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紧跟而来的十年浩劫,只是觉得一切正在变好,霾散尽,又是青天白日。全世界只有荀攸的霾永远散不开,张文绣出离愤怒了,她不要这样一个惘然若失的丈夫。
这件事荀攸一直羞于提起,却很难绕开,事情发生在两年后的某个夏夜。
两年来荀攸与她没有任何夫妻生活,不是抗拒,他试过,只是有心无力。身体领先意识一步,替他拒绝了张文绣。
因着从前离婚的名头,文绣没有和他同寝,而是等在他回家后的第一个初春敲开他的门。文绣是上天最偏疼的那种女性,身材娇小,皮肤瓷白,这么些年的操劳也不过让她身上软多了几两肉,都长在好地方。她用胸脯贴他,用唇吻他,用手指头抚弄,却毫无成效,只让她完全地泄气。
荀攸给不起任何丈夫该给的反应。
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在想着他。
荀攸在她身上努力想着无数个不得见光的夜晚,想他的吻,想他的颤抖与叹息,想他们的水到渠成,想农场里装点过的月亮。为何西北边陲的月夜,远比上海的媚气袭人,荀攸不知道,他只能笨拙地回忆他们之间的鱼水之欢。
又过了一年,她忍耐到极限,终于在一个大汗涔涔的夏夜听破了荀攸的秘密。孩子们睡了,她蹑手蹑脚地站在房间外附耳贴门,他的声音很低,很急,她甚至能看见他额间的汗和他的努力。
就在最关键的那一刻,她听见了他最柔情万种的喘息,他低声唤着他:文若——
这两个字与她心里的名字对上了号。
对他为何在农场中获罪,他又为何得以逃离,荀攸从来缄默,文绣却了如指掌。除开起初的震撼,剩下的时间里她甚至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她试图理解他,理解自己的丈夫为什么爱上了一个男人。
在真正失态之前,她还为自己找到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没有女人能够忍受自己的丈夫在那样的时刻喊着别人的姓名。
第二天傍晚,她就在饭桌上敲下碗筷:“文若是谁?”
上海的夏夜热得窒息,荀攸的筷头上挂着一条惨淡的雪菜,经她这句问,雪菜就惶惶然掉落在餐桌上。此生此世,他竟然仍有机会从别人口中听闻他的幼字,心里被狠狠敲了一钟,苦悲得难言。他眼里的神光转瞬即逝,显露出无措的痛,夫妻十几年,文绣知道自己伤了他。
简单的两个字,浮浮沉沉在这餐饭上,温润地闪烁着微光,文绣蓦地歇斯里底起来:“他到底是谁?!”
“我之后再和你解释,先吃饭。”
“我问你!文若是谁!”
荀攸吞咽着喉,放下筷子,拇指抵着筷尾,将它们推至与桌子的边缘齐平:“孩子们还在这里,你不要闹。”
张文绣不肯认输,她站在桌子边上摆出好大的架势,不这样虚张声势,她怕自己会突然嚎啕大哭:“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孩子们听!你当着他们的面说,究竟是谁?!”
她的眼睛在骂他,鼻子在骂他,眉毛微蹙,一切都在暴烈而无声。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的乱发细细地抿进耳后,轻声慢道:“文绣,你的头发乱了,这样不好。”
文绣登时哑了嗓子。
几秒钟的沉默启发了她,她再次张开嘴,喉咙里碾压着音节:“他们说他,是个教书的。”
“在云南昆明。”
“大学毕业就去当了老师。”
“三十二岁。”
“不男不女。”
文绣机械重复着别人口中传来的流言,声音像打字机,短促地在空气中奋力一跃。她凝望着荀攸,凝望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着,如今因为愧疚,而越发深爱的男人。
末了,她睁大了眼睛,眉毛翘出一副不可置信,嘴唇缓慢地动着,贴近荀攸:“你爱他?”
“你爱他什么呢?”
自从回家后荀攸一向在精神上孱弱,经过农场的调教,他几乎丧失了与人争辩的能力,文绣知道他不敢回答。但荀攸突然笑了,他低声回答她,尽是温柔:“是,我爱他,爱他的一切。”
煤油灯里的油耗光了,荀攸没有再添,只是抱膝坐在床边。月影坠落在窗棱上,他忽然想起那个永不苏醒的夜晚,窗外立着两只规整的无常,由而荀彧问他,你没有后悔过,是不是?
短短九个字沉默在当年巨大的海啸之下,荀攸已然忘记了,可它们却又突然迸出了模糊的影。
在这样的境地,爱上这样的一个人,你没有后悔过,是不是?
荀彧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荀攸慢慢垂下了头。是了,在有限而不忍猝闻的时刻里,他只是跪立着,像跪迎着屈辱。荀彧用自己的体面护住了他的体面,用自己尊严护住了他的尊严。
深情尤似清泉,愈掬,愈透澈明晰,愈深流不尽。
第十八章
二零零零年,荀攸八十岁,距离那场逃亡正有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很长,长得他已四世同堂,长得足以让历史停摆,长得足以让人事漂白
对于某些特殊的逃难,荀攸有相当的经验,因而在紧接而来的浩劫中,除了一些不足一提的不痛快,并没有被波及太深。他甚至在长时间的非人境况中锻炼出壁立千仞的质格。
起初文绣常常哭,洗衣服也哭,写字也哭,吃饭也哭,哭得小房子里都是眼泪的苦涩气味。她想过跳江,江风吹得满脸发麻,是荀攸在她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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