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天前,子期正是站在同样的地方等着和自己告别。陶潜想到这里,一阵心酸,又一阵胆寒。他不是害怕,他是觉得寒冷,冰冷刺骨,一如杀人之手的残酷,鲜血淋漓,又偏偏故意深藏而不露痕迹。
“快请进。”陶潜连声吩咐。
“陶子,前些日忙于军务,怠慢了。希望先生不要见怪。”桓玄仍是那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他看上去非常疲惫,车马劳顿的痕迹一览无遗,但眼神却亮晶晶的,分外有神,分外清明。
陶潜只好报之以同样的客套。他说:“这些日子一直很清闲。我住着实在心里有愧。”他表示自己无用,不能为桓玄分忧。
“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有卞范之c,ao心就够了。您是读书人,文章才是要务。我有好些诗文上的事情,想向先生请教。我的几个儿子,也希望先生能够辅导。他们纵然早晚会上疆场 ,却不可以不懂得诗文。”
这是要把他当做私塾先生了。陶潜并不想c-h-a手军务,也讨厌政治。他问桓玄:“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们。诗文与实务是想通的,写文章的人,需要相信他笔下的道理,在实践中去施行。文章并不单单是白纸黑字,亦是实实在在的一言一行。如若不能够做到文如其人,言行合一,一套空洞的文章,不学也罢。”
桓玄迟疑了会,笑道:“先生坦诚。只是,您不了解我。先生文章中推崇的光风霁月,我也是心向往之。”
陶潜看着他一脸坦坦荡荡,倒真不是心有愧疚的样子,心里更是沮丧:“因私愤而杀人,不顾公义,这怎么能叫做贤明的行为。我不知道您所向往的是什么,也自问没有能力辅助。”
“子期的事,你不明白。”桓玄倒是单刀直入,“他改名来我这里,本就居心不良。如果我不动手,势必会为他所害。
“这些政治上的党同伐异,您无须理会。现在司马道子的昏庸使得朝堂上无一人可用,官员们庸碌无为,贪得无厌。孙恩起事几个月了,杀了刺史,一路眼看着就要去都城,那司马道子却因为忌惮我的实力,偏偏冒着生灵涂炭的风险,不让我带兵平乱。我所向往的,也不过是政治清明,贤者能够得到重用罢了。”
陶潜说:“子期未见得是心存不轨。他的父亲不可能同意让他冒险,他必定是私自离家。他还年轻,可能真是为了投奔你才来此,不想遭此毒手。”
这话已经是在指责了,桓玄并不生气:“我要做的事情,容不得一点闪失。他必须死,而且,他的死会告诉世人,这一招不管用。该来的便来,我与仇敌之间必定是你死我活,没什么可谈。”
“那么你可有他谋害你的把柄?一丝一毫,能够证实你的猜疑?”
“你仍是不明白。无须等他动手。他既然是王家的人,即便他今日不动手,合适的时机到了,他便一定会动手。这样的人,我不可能放心用。况且,正好可以借他的死,来安定蠢蠢欲动的人心。”
陶潜叹息:“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呢。我自问饱读诗书,对这谋划人心的事,却是一点也不懂得。我不能够教你的孩子。”
“既然要建功立业,做事便一定要够牢靠。天下的功业都是这么成就的。你怎么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明白?哪一个贤明的君主,手中不会有无辜者的鲜血呢?”
陶潜悚然一惊:“君主?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野心?”
桓玄也叹气:“父亲去世时,我只有五岁。这个朝廷不可能容得下桓温的后人。我必须自谋生路,这是从小就注定的道路。我刚从桓伟那里回来,哥哥忠厚,又胆怯,桓家的家业不能够败在我的手里。
“陶潜,你是个书生,不会明白戎马倥偬的辛劳,也不能够理解,天天在风雨和杀戮中生活的人有着怎样的追求。”
他突然有了主意,喜笑颜开:“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讲解诗文。那便做我的使者,去一趟都城吧。皇上再次拒绝让我带兵平乱,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总需要个去领旨谢恩的。你去体会体会,我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陶潜大吃一惊。这种表现却让桓玄哈哈大笑:“你放心,你我之间没有仇怨。况且,我不可能杀一位隐逸的名士,这会坏了我的名声。”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开了,没有给陶潜一句半句分辨的机会。
这个人令人捉摸不透,他残忍,但居然有孩童般的稚气,行事狠厉,却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对那些逆耳的言论,他听了,也不会生气,心胸着实宽广。他给自己安排了无数的事情,每日c,ao练军士的任务却必定亲力亲为,他的将士是由他带出来的,其余的将领不过听他吩咐。他是热血的,j-i,ng力充沛的,敏锐的,热情的,也是野心勃勃的,极端理智的,绝不心软的。在他手下做事,很容易被他的一腔热血所感染。他对自己高度严苛,生活极端自律,几乎榨取了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朝廷的打压越激烈,他反倒越来越有斗志,越发拼命。
陶潜这就要开始仕途中头一次的信使生涯。
桓玄给他安排了马车、仆从,备好的充裕的食物。出发这一天,恰好还是一个好天气。
陶潜带着不多的行李,坐上了马车。他问仆从,桓玄是否也是坐马车出行。仆从一边赶车,一边回答,桓玄从不做马车,他向来骑快马赶路。府中有专门的马夫,兽医,来照料那些疲于奔命的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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