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
城里还有一处军营,也在上演这类事件。
那就是钱肃典那支残部。
不过钱肃典部毕竟是禁军,“成份”比王之仁的水师要好得多。
所以,将士们还是比较“懂礼”,且言行也“文雅”不少。
黑压压的一片,数百号人一声不吭,就坐在钱肃典的“官邸”门口(就是一所临时征用的小院)。
钱肃典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他也为难啊。
将士们不肯吃饭啊,绝食啊。
听闻朝廷勒令江北明军限期撤回南岸,这数百号人就开始坐在这了。
“想造反吗?”钱肃典喝斥道,“你们是兵不是贼,是兵就得听令!”
一个参军起身道:“大人说得没错,是兵就得听令。可这令与令,还是有区别的,我等不从乱命!”
“放肆!这是朝廷诏令,何来乱命!”
“大人不必动怒,是不是乱命,大人心中知道,我等……也知。属下只是想替弟兄们,向大人讨个说法,还望大人解我等心中之疑惑!”
“说。”
“扬州清军兵力空虚,我等取江都之后,就算不北攻,固守想来不难。这可是实情?”
“没错。但徐州八万清军南下,已逼近江都。”
“好,大人说得对。八万清军逼近江都不假,可咱们身后,有着兴国公二万水师,还有镇国公数万大军。先不说清廷是否敢于我军在扬州决战,就算是,我军也并非无一战之力,这,大人以为然乎?”
钱肃典怒道:“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你们的本份,就是听命!听命懂吗?”
那参军突然单膝跪下,泣道:“我等也想听命,卑职在应天府尚有家小,岂能不知抗命后果?可卑职不敢从命……卑职怕从命撤退,对不住二万弟兄尚未远去的英灵啊。”
这参军的话,引起场内无数的饮泣声。
一个三十左右的总旗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职家中三兄弟,卑职行二,此战,兄长、三弟皆在仪真城力战而死,可怜我那三弟胸腹中三箭,却未立死……他是被活活痛死的,呜……大人可知,卑职三弟临死前喊得是什么?”
钱肃典脸色铁青,他无法开口,因为一开口,他就憋不住眼中的泪。
“我三弟喊,二哥,大哥没了,你得活着回去,爹娘全靠二哥了……卑职如今能活着回去了,可如此回去,叫卑职怎么面对爹娘,让卑职告诉他们,大哥和三弟白死了吗……呜。”
撤退与撤退不同。
虽说有一种胜利叫撤退,但显然和今时对不上号。
仪真、江都两城,葬送了二万多人命。
这时的撤退,等于将二城拱手让清,如何能让这群死里逃生的汉子心服?
他们宁愿没有这场营救,没有援军到来,就让他们死在那一场最后的冲锋,如此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去见已经先他们一步而去的同袍弟兄。
世间最悲惨的不是一直失败,而是给了人希望,然后坚决地夺走了他们的希望。
他们想胜利,要胜利,一直胜利下去!
只有胜利,才能让他们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坦然面对那二万已经离去的同袍手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与敌浴血厮杀的汉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哭,让听者无不落泪。
那参军大声吼道:“二万英灵在天上看着,弟兄们,我们能这么回去吗?”
“不能!”声音震天,久久不散。
钱肃典咬牙嘶声道:“明日一早,全军撤退,违令者,军法处置!”
说完,转身入门。
钱肃典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不是他心狠,也不是他不考虑将士们的诉求、听不懂将士们的心声。
事实上,他比将士们更不想撤退。
钱肃典入院,走进了右厢房。
将右厢房门掩上之后,他无声地哭了。
自己必须回去。
侄儿钱翘恭特意派人送信,告诉他京城剧变,朝廷将拥立前太子,登基为帝。
钱肃典就明白,这次的撤退,是朝廷与清廷之间的一种交换,利益交换。
打到现在,明人与清人之间还有媾和的可能吗?
怕是江南每个明人都心里明白这点,你死我活。
可钱肃典不明白,为何要这样?
为何必须是现在?
长平公主,也是先帝骨肉,她监国,庆泰朝一样收复了应天府,可以说,长平公主尽职了。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就非得急在这时吗?
等局势稳定下来,不能徐徐图之吗?
将二万多人命换来的战果,拱手相让?
钱肃典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愤慨,他必须要去阻止!
可他清楚,这是要与朝廷斗,与这个天下斗,最让他揪心的,是要与他的亲兄长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钱肃典轻声诵读着,他的心中升起一种悲壮的使命感。
钱家叔侄追随吴争麾下的日子里,受吴争的影响颇大。
虽说吴争的理念,不准确的说,还称上理念。
吴争很多时候说的话,都是随兴致冲口而出,没有主次、不成体系,甚至颠三倒四。
但这已经够了,对于象钱肃典、钱翘恭、夏完淳等这样的青年俊才而言,吴争的话就等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
面对时局唯艰,年老者推崇修缮,年轻者期待改变。
改变,就是一种革命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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