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禾方才没头没脑地上了马车,随一脸笑意莫名的池良俊一路来此,每踏过一道青石板砖每路过一名灰衣仆从绿衣婢女,心里的疑惑不解更深沉一分。直至远远望见后院一方开垦出来的菜地上熟悉的男子劳作的身影后,那些疑惑不解在重又回味了一遍临行时与宜阳的洽谈后倏尔统统化为惊慌无措,余光中的一花一木轻轻摇动,带出来的微微暖风竟吹得她浑身止不住的冰凉。
幸而陆禾生来便是沉静安稳的性子,突逢巨变后更养得心思深沉,无论喜怒哀乐,惯常以笑示人,轻易不教人察觉心中真实所想。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身旁的池良俊再如何心细也没办法从不露一丝破绽的面容中看出蹊跷。
“阿爹……”陆禾呢喃了一声,忙疾步上前抱住满头大汗五短身材的陆十八。
虽陆十八是昨日由人护送抵京的,池良俊今日却是头一遭见他,又有宜阳的嘱咐在身,不由立在不远处抚须细细打量。只见陆十八头上包了青布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灰褐色交领,袖子撸到了手肘处,腿上裹着白布行缠,汲拉着一双草鞋,十足干练的农夫打扮。再看他的长相,肤色黝黑粗糙,五官也布置得大大咧咧分外没有精细的意思,尤其一双眼睛小得几乎只剩下眯缝,与陆禾炯炯有神的双眸一比当真相形见绌。
池良俊越看越将眉毛皱得紧实,在心里落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陆十八似是很诧异陆禾的到来,他微怔了怔,手里的锄禾也随着这一松懈而应声落地。
“嗳,当官儿的人了,哭个什么?”陆十八应是被陆禾夺眶而出的眼泪感染了几分想念儿子的情绪,自然而然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朝池良俊的方向努了努嘴,“该叫人看笑话叻!”
池良俊忙打了个揖:“不妨事不妨事!不瞒老爷子,我年幼时也住在乡下姑子家,那里的民风淳朴自然,也少了州府郡县里那些个条条框框的清规戒条顾忌,一个个地相处得倒还比城里头的人看着舒心自在许多!”
陆十八爽朗的大笑一声,向后院的一间厢房唤道:“孩儿她娘,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他正想随手用沾满泥土汗水的手背擦汗,陆禾拦了下来,掏出手巾为他细细擦拭,泪好歹止住了,可眼睛还是泛着一圈红。
厢房那头有个浑厚的女声答应,踢踢踏踏地提着裙角跑来,待走近了,又慢慢停住步子,定定地看着陆禾几乎迈不动步子,边走边哀怨地抹眼泪。
“娘亲……”陆禾郑重地撩起衣袍就地跪伏,行了个大礼,叩了个响头。
阮娘心疼地“哎哟”一声,迈着一双农家妇女未经缠足的大脚上前,将她扶起,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只恨不得将她烙在心底似的,半晌才揽她至怀里摸着脑袋:“我的儿哟,想死为娘了!”
陆禾亦是哽咽:“女儿也想娘亲。”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在池良俊面前来个以退为进,看看宜阳究竟想把自己这个烫手山芋作何处置。
陆十八和阮娘闻言俱是悚然一惊,齐刷刷地看向池良俊,又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脸色发白地颤声道:“大……大……大人……草……草……草民……”
夫妻俩哆哆嗦嗦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顺溜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地大半天,当初从云州来京前找鞠梦白商讨的几个法子愣是没想出来一点半分。
池良俊也被陆禾的出其不意唬得一跳,眼见比自己还长些年纪的二老跪在自己眼前战战兢兢,恐折了阳寿,忙往旁挪了几步,却故作深沉地眼风往陆禾处一瞟。
陆禾暗骂一声好个上行下效的老狐狸!
“阿爹,娘亲,你们这是作甚?”陆禾背对着池良俊,将陆十八与阮娘先后搀扶起来,并使了个眼色,见二人神色稍定后方指着菜地笑道,“京师四方辐辏,想吃什么去集市上花银子买便是了,怎地如此辛劳?”
池良俊一听,嘴边险些再挂不住笑----好个聪明伶俐的丫头,才一会儿功夫竟能当作方才什么话也未曾说过?早知如此,合该自己将话接过来将她一军!
陆十八憨厚一笑,话说得急了带出些许云州口音:“这京里头啊什么都好!就是这么大的院子光我和你娘住,嫌冷清,一眼望去鸡鸭没有牛羊也没有,尽是些硬邦邦中看不中用的石桌石凳,花花草草看那些个小伙子小丫头打理起来,竟比我们人还难养活!”他说到这儿了才察觉出有几分埋汰怨怪的意味,不由又朝池良俊露出尴尬的笑容,可话匣子也难再关上,“昨儿个我和你娘去米市买米,那价钱高的叻,老板那心眼儿也小!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量米的时候缺斤少两,我们瞧周围都是些陌生面孔,店门口又立着两个看着怪凶神恶煞的壮汉,只得咽了口恶气灰溜溜地回来。这不,你娘心疼钱,琢磨着要不还是在院里头开块菜地,种些蔬菜无论是吃还是卖,总不至于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不是?”
“钱有甚可心疼的?不过身外之物,天边浮云罢了。”陆禾想了想,又莞尔一笑,“你们若是喜欢,打发时间也是无妨的,米钱菜钱却无需担忧。”
陆十八与阮娘哎哎的点头答应,脸上笑出了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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