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沙发上,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也给我泡了一杯。他说现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话还可以喝。我问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说我隔几天喝一次。我说我们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说怎么个真法我告诉他,那是我父亲1970年时通过熟人,从糖业烟酒公司买到的,当时很便宜。父亲买回来之后一直没舍得喝,他把它锁在箱子里。高兴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捧出来,把瓶子上的字通读一遍,还用他尖尖的鼻头在瓶口嗅一嗅。父亲常对我们说,等到有什么好事情了,就打开那瓶茅台来喝。
听我母亲说,父亲第一次想喝那茅台是1971年的春天。那时他刚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干了十几年的革命工作,兢兢业业教书,夹起尾巴做人,向党组织递交了十几份入党申请书。从他工作的那一年开始,他每年都写申请,决心不停地下,内容不断地变,可是他总有一些缺点让党的领导看不顺眼。终于1971年春天,云开日出,他在党旗下举手宣誓,并流下两行热泪。当天晚上,他炒了两碟好菜,把茅台酒从箱子里拿到餐桌上,他说今晚我要喝掉这瓶茅台。但是他吃了两碗饭后,还没有把茅台酒的瓶盖打开。他的手在瓶盖上滑来滑去,母亲问他你今天高不高兴父亲说怎么会不高兴我盼了十几年,眼睛都快盼瞎了,才盼到今天,我怎么会不高兴母亲说那就把酒开了喝了。父亲茫然的眼神落到母亲的脸上,说真的喝了母亲说喝了你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为一位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我命令你把它喝掉,这样才对得起党。父亲又摸了摸瓶盖,说我还是舍不得喝,说不定今后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母亲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父亲说难说,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前途会越来越光明,怎么会没有高兴的事。父亲只是摸了摸瓶盖,又把酒锁进箱子里。
父亲第二次动了要喝那瓶茅台的念头,是在1974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的气候和现在的任何一个秋天的气候大同小异。作为人民教师的父亲因咽喉发炎引发支气管炎,甚至还有可能引发肺炎。父亲每天生命不息咳嗽不止。他咳嗽的时候,双肩不断地往上耸,他粗短的颈脖被他耸立的双肩埋葬。白天他站在讲台上咳,夜晚他坐在床沿咳,他像一只木质愈来愈干燥共鸣声愈来愈好的音箱,把咽喉咳得像太阳一样通红。在校长刘大选,也就是你的父亲的命令下,我的父亲住进了市医院。医院给他吊了几天青霉素之后,他的身上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疙瘩,他过敏了。
那时候他一边用喉咙咳嗽一边用双手抓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多处被抓伤,他感到呼吸困难。你可以想一想,当一个人呼吸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父亲那时万念俱灰,他对母亲说我快不行了,我真傻,我还傻乎乎地留着一瓶茅台,想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把它喝掉,我还能高兴吗我快死了,我还有高兴的日子吗如果我还活着,那么出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那瓶茅台。
40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他把那瓶茅台又拿到了餐桌上。他用他的手指玩弄着酒瓶盖,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大病一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区区一瓶酒还舍不得喝,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亲的名字。母亲说你想喝你就喝,关我什么事母亲对这瓶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少让父亲有些伤心。父亲捏着瓶盖的手突然散开,父亲说我的病刚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说酒对咽喉有刺激,我还是不喝为好。父亲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见父亲当时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已经做好饭菜,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父亲归来。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按时作息的人,很少让我们这样饿着肚子等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围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父亲骑着他的那辆破单车回来了。
父亲一踏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我们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打开箱子,取出那瓶他几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准备开怀畅饮。我敢肯定那一瞬间,父亲的每个细胞都活跃到了极点,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经张开双臂,进入倒计时状态,期待茅台的到来。但是细胞呀喉咙呀食道呀胃呀,它们仅仅是做了一场梦,父亲手里的酒瓶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母亲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喝酒这个时候你高兴吗你为什么高兴你不是说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才喝这酒吗我今天被厂里扣了奖金,你还想喝酒
母亲因为上班时打了一个盹,没有及时接好织布机上的断线,所以被扣发了一个月的奖金。母亲每天上班的时候,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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