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许多年时光流逝,中国的海岸线上再没有络绎往返的海船,全面施行了海禁。
赵由晟已不再寻找心镜,他在鲛邑住了一段岁月。
他租下邸店一间房,那里曾是陈郁放置他“尸身”的地方,那里还有陈郁的几样物品,与及一张他和自己躺过的贝床。
当往事因久远而变得缥忽时,一些记忆浮现——太久远了,也许只是错误的记忆。赵由晟记起他躺卧在贝床上“死去”的六十年间,陈郁一次次地前来探看他。
抚摸他的脸庞,与他喃语,也曾合衣卧在他身侧,望着他沉迷,日日夜夜。
那个叫陈郁的人,早已烟消云散,而那些属于他的记忆,从未消逝。
曾经在旧港扬帆,晨曦中浩荡离去的郑提督船队,成为了过往云烟,赵由晟又开始出海了,他忽然想去趟真腊,去见那座阳光下瑰丽的寺庙都城,那里也许会有他心灵的平静。
多年在海外漂泊,使得赵由晟谙熟海事,他轻松搭上一艘前往真腊的海船,装扮成一位旅者。这是艘小型的海船,船舱窄小,卧铺仅能容身,躺在铺位,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阵j-i叫声,是伙夫抓刀,在过道追着一只火j-i。令人解颐,好多年,身边没有这样热闹且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息。
赵由晟想起他初往真腊时,遇到一位中国旅者,说自己姓汪,名大渊。他不是海商,不贩货,也不是水手,不懂c,ao帆,他说海外之大,想亲眼见识。
他说人生有限,大海无垠。
后来,赵由晟再没见过他。
抵达真腊,海船入港停泊,身为唐人(中国人),赵由晟受到盘查,此地早没有当年礼遇唐人的风气。时隔多年,异邦风物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却不知道那庙宇是否还在。
换乘小舟,顺水而去,蜿蜒河道古木盘藤,雨林密布,穿行数日,才抵达那座庙宇。
人们称呼它为桑香佛舍,由石头营建,寺庙佛塔无数,金碧辉煌,宏大而壮丽,见过它的人,无不惊叹。
距离第一次见到它已过去百年,当它再次出现在赵由晟眼前,它已遭遗弃,成为野兽出没的场所,荒草遍地,高大的树木,遍生其间。
因为战火,多年前番王就带着他的子民搬离了这里,留下的一切,回归了自然。
赵由晟在林中漫无边际地行进,孤零零一人,仿佛踽踽走在慢慢的人生路上,所见只有衰败和萧条。
那些被世人供奉并最终遗忘的神灵,它们是否还存在?
赵由晟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清澈的水池前,眼前豁然,桄榔树挺拔,映水中树影婆娑,身后便是被遗弃的古老寺庙,浮屠塔遮掩树林中。赵由晟席地歇息,雇佣的仆从递来清水洁食,他们不解为何要到如此僻远的地方来。
夜晚,赵由晟宿在僧家,就在水池旁的一栋石屋。那僧人年迈,据闻幼年便在此地修行,在此生活了一辈子,僧人告诉他,那片水池叫:焉司禄池。
夜晚,四周尽是密林,听着野兽声,赵由晟的心并未得到平静。
他借着月色,走到池边赏月,圆月映在水池中,赵由晟的身影也映在其中,他做华人装束,幅巾深衣,端庄而静穆。月光似银,微风徐徐,犹如爱人之手,赵由晟躁烦的心渐渐宁静了。他沿着池畔行走,突然有花瓣零落,落在身上,他抬手去捕抓纷落的花瓣,将它捧到跟前,是一朵殷红的无忧花。
他缓缓低身,面对着一汪池水,他将无忧花放入水中,水面忽起波澜,竟像大风吹皱,赵由晟的心随之而波动,如水面般。
倏然,像似有人从水中猛然拽住他,他坠入水池,他进入了心中,他见到一面心镜,熠熠生辉,照出了他的一生。
有孩童欢愉的岁月,有恣意年少时的时光,还有沉睡在鲛邑的静止日夜,漂荡在海域的浮沉人生,一一展现,那些熟悉的,已遗忘的每个人,都出现在他眼前,他的人生如一幅长画,浮动演进,围绕在周身。
原来他的一生尽在心的方寸之间,这便是他的心镜。
赵由晟的目光,落在 “画屏”上的一个人影身上,那人是陈郁,他陪伴着自己长大,几乎每个场景皆有他,从孩童到年少。
十五岁的陈郁,盛装打扮,站在赵家院门外,正在往门内张望,他见到院中人出来,立即笑得灿烂,阳光照亮他的脸。赵由晟抬起手,试图去触摸陈郁的脸庞,手指一碰,画面定格,顷刻间,眼前的“画屏”碎裂,一股摄人的力量攥住了他的心。
赵由晟的瞳孔紧缩,四周黑暗袭来,他如坠深渊般,在失去意识,获得重生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透明的少年身影正浮在自己怀里。
海玉魄,世间奇物,它能敛收魂魄。
银杏树下,弥留时的执手,陈郁的魂魄已然入怀,原来这百余年来,他始终陪伴着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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