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沉默半晌,喉头却似哽住,再难说出“抬起头来”这样的客套话。
旁人只当陈家的皇后,不喜欢裴家的太子妃。
可是皇后却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定定地想。
她认出她来了。
而她不是人。
太子妃裴安素……哪里是个十五六岁娇艳欲滴的姑娘?
分明是抹……面目可憎,青面獠牙的怨魂啊……
那些年曾在洛阳乡间流传的诡语,那些宫人内侍绘声绘色的秘闻,那前朝公主与驸马之间不可说的点点滴滴……
冷汗顺着皇后的背脊一点点往上爬,她脸上挂着笑容,嘱咐身边的仆妇将裴安素送出,满心却只想到了一件事。
她是陈家的皇后,想的却是杀掉身畔这个皇帝。
那裴安素……又是个什么玩意?裴安素欲嫁给太子卢睿,抱的又是何等居心?
一直以来……力挺太子上位的太子太傅裴县之,又到底打得是哪门子算盘?
到得此时,陈皇后终于对太子太傅裴县之初次显露了戒心。
中秋夜宴,是她嘱人跟在太子与太傅身后,千钧一发时吸引太子的注意,免去太子洗脱不清的逼奸嫌疑。其后太傅裴县之血溅金銮殿,亦是她瞅准机会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计就计,将太傅裴县之彻底斩除。
乃至后来太子北征,亦是她一手扶持秦家上位,将裴安素接入宫中小心看管,于佛堂中日沐佛光,彻底与太子隔绝开来。
含宣殿阴暗的小佛堂中,皇后端正肃穆地跪坐在裴安素的身前,看着面前冷淡又自持的她冲着佛祖盈盈下拜,高昂的下巴丝毫没有半点的心虚。
“娘娘再逼问我,我亦只是这一句话……”裴安素微微笑,“您的肉身是陈家女儿,一片丹魂却为护卫殿下而来。我的肉身亦虽是裴家女儿,但与您一样,一片丹心只为救殿下而来。”
皇后沉默良久,又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救我儿?睿儿身边的阿凤姑娘,又与你有何关系?”
裴安素再转过头,白皙的肤色在星星点点的日光下通透,青色的血管像是獠牙,隐藏在她姣好的眉目之下。
“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众生,皆非众生,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非是人……”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理会身后的皇后。
秘密未曾出口,裴安素比谁都还笃定,皇后不敢亦不会杀她。
她沐着佛光,明明该是温暖,四肢却情不自禁地颤抖,宛若回到了殒命那一天。
“我李彦秀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泰安……你呢?”
金箭划破长空,橙红色的火焰挂在箭尖,留下极梦幻的一道长痕。纷纷扬扬洒落黑色灰烬,像是无数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张纸片而已,又能燃得多久?
纸片大小的泰安化作黑色的浮灰飘散在四周,而他身旁的帷幔烧了起来,屏风烧了起来,桌案亦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火势将他层层包围,热浪灼痛,他在滚滚浓烟之中泪流满面,胸臆中难解的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
恨意入骨,无边的怨恨之中又有一缕遗憾与缠绵。
他闭上了眼睛,迎接最后的死亡。
朦胧之间,却感觉到了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暖意。
像是温暖的热流灌溉四肢,驱散了属于死亡的疼痛,往昔的一切烦扰,都不过是唇舌之间的寥寥数语。
执念未消,你逆天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选择了守护和抗斗。泰安选择了忘却和重逢。而李彦秀选择了……复仇。
那一夜兵变之后,弥留之际他的一抹怨魂,一般无二地附着在了《圣祖训》之上。宿在书中的李彦秀被血气唤醒,抬眼看见的却是正在牙牙学语的天真稚童,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而耳边依稀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常少卿裴县之阴恻恻地说:“无妨,待定王殒命,再一把火将这妖孽烧个干净。”
这是要将他召唤来拿刀使,事成之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李彦秀冷冷抬眸,提线木偶一般,望向面前的裴县之与陈克令。
就没有人告诉你们吗?招魂之事勿要轻易做。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前的一个两个,都是我的仇人,我亦都不会放过。
李彦秀恨意澎湃,望向面前二人的眼神凌冽如刀,良久之后冷冷道:“定王,身在何处?”
他为复国而来,他为复仇而来,为将所有失去的东西夺回,为登上金銮宝座,坐他足足等待了五年的皇位。
他藏在薄薄一册书中,被收在尚是婴孩的裴安素的怀中,随着裴老淑人进宫,成为了诛杀定王卢启的最关键一枚暗器。
时隔多年再度入宫,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听见了丝竹管弦,听见了酒宴之上的觥筹交错,亦像是听见了太液池畔的风声。
直到……听到山呼万岁,听到贵妃抱着她给皇帝行礼,听到现在的皇帝,当日的定王,敷衍地开口:“好孩子,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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