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几丈远处,狠狠地拉缰、跃马,不等马车停下,便已抓起油纸灯笼奔入了院门。
院内夜雾蒙蒙,灯笼散发出一束柔暖的橙光,映照出涌流的雨水和砂泥。
离房门越近,脚边的水色就越骇人。
先由浊黄变作淡红,接着是鲜红,最后是接近浓墨一般的暗红。无数的竹叶子浮在血水中,像密密麻麻刮落的鱼鳞,太多,太密,血水浮不动,叶子便层叠交错着沉到水底,水草似地荡漾着。
陆桓城感到头皮发麻,手中灯笼不住地摇晃。
灯光上移,照出血水里浸泡的一双脚,然后是一双腿。
像揭开了一层裹尸布,晏琛半身赤裸地睡在大雨里,毫无生气。他的腹部已经塌陷下去,腿间垂落着一团脏污的胎衣,咬断的脐带还盘绕在上头,呈现出可怕的紫青色。
晏琛维持着最初扭曲的姿势,脑袋枕在门槛上,脸颊低垂,散落的长发半遮面孔。
他很安静,一动也不动。
陆桓城仰起头,捂住双目,一声一声地粗喘,泪水顺着面颊聚到下巴,接连掉落。他的手颤得厉害,几乎晃灭了灯笼的烛芯。
孩子还在凄厉夜啼,陆桓城死死抿唇,循着哭声将灯笼垂近了晏琛的脸颊——门槛内的避风处,果真躺着一个可怜的小婴儿。
一块艳红的鸳鸯喜帕裹着他的身子,锦绣的彩翅覆在胸口。
流苏条条,缠住了挣动的小手腕。
孩子正在狼狈大哭,临时搭出的襁褓已被蹬开,小肚子露在外头,急促起伏着。没被缠住的一条右胳膊在空中胡乱抓摸,好几次碰到晏琛的面颊,知道爹爹分明还在,却不肯抱他,更是涕泪交加,小鼻头拧起来,百般委屈地哭嚷。
陆桓城望着他,膝盖忽然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门边。
晏琛……真的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
那么弱小,与晏琛曾经高隆的肚子天差地别,仿佛修筑了一栋高耸入云的台榭,却只取出最精贵的、巴掌大的一块好地方,奉献给孩子居住。陆桓城记得,他曾隔着晏琛薄薄的一层肚皮,和这个孩子玩闹过,然而……他竟不信。
竟不信这样乖巧而灵动的宝贝,当真睡在晏琛体内。
陆桓城伸出手去,用掌心裹住了笋儿的小拳头——皮肤细嫩,暖乎乎的,只有圆栗子那么点儿大,好像稍微用点力,面团捏的细骨头就要碎了。
笋儿被亲生父亲抚摸,哭声马上顿住,一双乌溜的眼睛睁得很大,努力寻找着他。
孩子还小,漂亮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什么,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被一双手掌托起,连着襁褓一同抱入了温暖的怀中,贴着心口,那儿传来一串鼓动的心跳声。
不是他所熟悉的、听了六个多月的节奏。
要更低沉,更急促,砰砰砸响在耳畔,却因血脉相系,同样有着安抚情绪的力量。
笋儿哭累了,只要一丝疼爱便足够哄眠,很快就在陆桓城怀中睡去,四肢互抱,缩成了小小的一只肉球儿。
灯笼跌落在旁,幽微地泛着一抹光,映照出孩子熟睡的面容。
陆桓城恍惚地望着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胸腔、齿根、舌面,尽是最苦涩的味道,像熬过十遍的药壶渣底敷在舌尖,苦得让人忘记了之前尝过所有的甜。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搂着初生的小婴儿痴怔地看。忽然,在静谧的雨声中,他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唤。
身体猛地一颤,以为是幻觉入脑,不敢相信。
但紧接着,第二声同样温软的、染透了苦楚的低唤,渗进了他心脏。
“桓城。”
晏琛轻轻地喘息,唤道:“……桓城。”
第四十七章诀别
“阿琛!”
失而复得的喜悦如同一股滔天浪潮,把陆桓城跌落到谷底的情绪掀至天高。
前一刻双手还是稳的,待安放好孩子,突然就猛烈颤抖了起来。陆桓城抱起晏琛,搂着他绵软的身体不放,手指拨开湿发,去瞧那一双令他魂牵梦绕的眼睛。
半寐半醒的眸子,燃着一束微弱的光芒,如火将熄。
但至少此刻还是亮的。
“桓城,我的……我的孩子……孩子……”
晏琛反复念着“孩子”,眼底含着泪水——就在刚才,他经历了一段真正的绝望。
体内只剩最后一抹灵息,攥在心口处,堪堪能维系肉身不散,就像仅用一根绒线勾织的衣物,一旦抽去线头,就会瞬间化作乱线。
手脚已不能动,五感却还在。
晏琛听得见怒风暴雨里笋儿的啼哭,可他被困在濒临消亡的身体中,甚至不能抱一抱受惊的孩子,留给他一点点抚摸的温度。
无助的痛苦强烈到顶点时,连这一抹仅存的灵息,晏琛也不想再挽留。
可是方圆三十尺,没有一根竹。
他若散去灵息,从此便是浮灰,是雨珠,是炭火……所有的美好或痛苦的记忆都将割舍,了断尘缘,不复存在于世间。
三百年漫漫光阴,俱成空付。
晏琛舍不得,他穷尽了力气,执拗地不肯闭眼。听雨,听风,听笋儿尖利的啼哭,漫无目的地听着世间的一切响动,想把这场梦做得久一点。
他幻想自己走了一条不同的路,安静地守了陆桓城一辈子,从未与他遇见,也从未与他分离。陆桓城永远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俊朗少年,不情不愿地倚在窗前读书,倦怠时,会对着西窗的青竹,打一个慵懒而惬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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