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的侍卫很有眼色,替我一脚踹开了门。
屋内连月亮的微光也没有。侍卫举高了宫灯,我才看清里面三五条躯体滚在一起,一边互相用手指梳理彼此的乱发,一边喃喃着耳鬓厮磨。手掌大小的蜘蛛与黑亮的蜚蠊,毫不惧人地从她们的头发衣袍下穿过。
看到与回忆中两样的小佛堂,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实在不知道冷宫用度竟然这么紧,居然要五人同挤一房。
“将冷宫的宫殿修葺一下,”我说,“把这几人迁出去,朕要将此处设成小佛堂。”
侍卫愣了一下,“在……这里?”大概是觉得冷宫位置偏僻,住的又都是半疯半癫半死半活的老女人,我这兴致来得有些奇怪。
是啊,当然是在这里。从前世,我带回来太多怨恨与戾气,亟需佛礼的净化。
若重活一世,我又再度落败于林不回之手,那么,现在也该是布置终老之所的时候了。
上朝时,那群文武官又为林不回吵了起来。
去年冬,西凉来犯。我大印先后遣了忠武将军韩鉴、归德将军宋天明、怀化将军陈史率军御敌,孰料这三人一个比一个不济世,且战且败打了这么久,不但酒泉关没能守住,倒把燕云郡也给丢了。
最后本该点骁勇将军林震西去的,只是林不回代父请命,才在出征前胡乱给他封了个平西将军的头衔。
谁知林不回竟然真的是个用兵的人才。
自他上了战场,捷报频传,一扫大印之前的抑郁之气。便是大字不识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儿,也能说得出林不回是何许人物。
眼下林不回已收回酒泉关,颇有继续向西凉进击的意思。只是酒泉关之外便是漠漠黄沙,若真叫林不回这样任性下去,大印也快被沉重且越拖越长的补给线弄垮了。
我连下三道诏命令他回朝。然而他——置之不顾。
文武官喷着唾沫星子争论的,便是要不要断了林不回的粮草,将他从恋恋不舍的边疆战场上逼回来。
我看了看立场异常坚定的忠武将军韩鉴黑中透红的阔大方脸,差点又想笑了。
韩鉴慷慨陈词,倒为天下苍生百姓体恤得紧。他表示连年战乱满目疮痍,既已收回酒泉关,也到了该罢战息兵,修生养息的时候。林不回偶有战绩,便如此骄纵自大不识大体,也该出手治他一治。
这话没错。大印的国库,确实也将负担不起昂贵又奢侈的战争了,更何况我满心恶毒,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回朝之后,忽闻林震西死讯的模样。
然而他们却不知,断了林不回的粮草,是不能把他逼回来的。
只有我知道。
前世的平西将军林不回,既然能在无援兵、亦无后继粮草的情况下,仍然追击西凉,且战且抢且夺且掠,将西凉大半版图收为大印治下,那这一世的林不回,当然也有可能重复同样的选择。
只是万一他没有上一世那般幸运呢?万一他反而被西凉俘获、甚至战死在西凉境内呢?
我还没冷眼旁观他为林震西之死悲痛失态的模样。
也没有让他见到郦娘为我死心塌地的模样。
不不不,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太不上算了。我不能冒一点点林不回提前死去的风险。
“由他去吧。”我漠然道,“能乘胜追击西凉的时机,确实千载难逢。平西将军后方的粮草补给务必保证充足,不允许有遗漏克扣。”想起林不回上一世的战绩,我又道,“六个月。”
文武官有些愕然。
“朕只给六个月的时间——六个月之后,无论他是攻到了西凉的王都,还是仍然只在酒泉关外徘徊,都必须乖乖滚回大印来。若他不同意,那平西将军此次开口要的粮草,也不必送过去了。”
我坐在郦娘身侧,望着她抚琴。
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只是苦练琴技的人,怎可能有纤细光滑的指腹呢。
所以郦娘的琴音特别,特别的难听。
如此魔音穿耳的折磨,上一世林不回竟然能天天与郦娘琴瑟和鸣,果然是海一样的博大胸怀,瞎一样的爱屋及乌,聋一样的见色心喜。
我忍不住抬手压在了郦娘的琴弦上。
“陛下……”郦娘吓了一跳。
“郦娘,让朕教你弹新曲吧。”我实在不能继续忍受她糟蹋薤露了。
她当即讷讷袖手退开。
我稍作思索,将脑海中记得最清晰的一曲弹了出来。
这是父皇思林震西成狂时,最喜独处弹奏的一曲。
七情六欲之中,哀与伤最容易表现。即使偶有弹错,也是恰到好处的不能自抑、呜咽幽啼。就好像现在,我心中并不思念着谁,琴音听起来却仍似求而不得、郁结成伤的悲鸣。
以郦娘的技艺和心气,弹这曲子正正好。反正,女人总是最能多愁善感的。我记得上一世教了郦娘许多曲子,也只有这一曲她弹着稍可入耳。
待我一曲弹毕,郦娘轻轻问,“陛下,这曲子可有名字?”
“自然是有的。难道说你想另起一个名字,好将它据为己有。”偶尔我也有调笑的心思。“这曲名为……”我却突然卡住了。
其实这曲没有名字。我也仅仅是偶然听到并记下的。
“沉吟。”我说,“此曲名为沉吟。”
心腹太监曹德的身影从黑暗的角落里浮出来。
“陛下。”他向我低低行礼。我瞅了郦娘一眼,她立即识相地退去。
“是上回陛下下命修葺清泉殿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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